叮铃铃铃铃铃。
拍下闹钟。
刷牙。
换上衣裳。
「早上好~~」
「早上好,小澄。」
微笑,美惠,微笑,她对自己说。
下楼前往食舍。那么,开动了。
那么,我吃饱了。
「早上好,美惠老师!」「早上好!」「早上好!」
「早上好。——那边的,奔跑可不行哦!」
「啊哈哈哈哈——小美惠抓不到我们——」
「真是的~~~~」
微笑,美惠,微笑,继续微笑下去。
铃声响了。
I go to school by bicycle. 如今自己也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了。
You go to school on foot. 但是怎么和孩子们解释不是「feet」呢。
He goes to school by bus. 班级里甚至有没见过「公交车」的孩子,麻烦了。
啊,太郎,这样可不行哦。不能在课文下面偷偷用假名标注发音,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嘛。
嗯……不过,首先,为什么要学习其他国家的人说的话呢?
世界上有好多好多国家。大家不想和其他国家的小朋友交朋友吗?
哎??不想吗???
啊,孩子们在哄笑了,这又是在捉弄自己。
「真是的~~~~」微笑。如果这微笑是他们所愿的话。
唉。那么,和他们讲那个故事吧。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所有人说的都是同一种语言。不管是谁,不管说的是什么,大家都能听懂。
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团结起来,想一起造一座高高的、一直通往天上的塔。可是这样一来,神明大人就惊慌了。
天上是神明大人的家,如果让普通的人都能到随便穿着鞋子跑进神明大人的客厅的话,神明大人的威严可就保不住了。眼见着人们把塔越造越高,神明大人就用自己的神力把世界上的人们的语言变得不一样了。结果因为语言不通,人们互相之间不能明白对方想要说的话的意思,就争吵起来,甚至争斗起来了呢!最后那座塔造了一半就没有继续造了,世界上的人们也分开了。
吵架和争斗是多么让人伤心的事情呀。如果有一天,因为不能互相理解,而不得不和别人争吵争斗,那是多么难过呀。我们现在学习外国的语言,就是为了能和说不同语言的人对话,将来还能读他们的书本,这样,总有一天——
不是的!太郎!学习外语不是为了去教训神明大人!啊,真是的~~~~
微笑。唉。美惠,微笑。
这样不也挺好吗。
回想起来,先前的种种努力近乎可笑。
但突然就不想继续当老师了。午休时在坡上抱着膝盖怔怔地眺望着久若川时,近泽美惠心想。
她没有微笑。
世界上是有出众的人的。带着才华出生的人。所以能在乐器,在台球,在冰上芭蕾取得成就。那是极少数。剩下的大部分人是不起眼的。是剩下的。是用来衬托有才华的人的。
近泽美惠没有才华。如果有才华也不至于以那样平庸的成绩毕业,还沦落到乡镇学校来了。不过,她曾经拥有另一种辉光,名为「憧憬」的辉光,使得她还不至于肄业,拼尽全力抵达了自己原先不能抵达的高度,否则同样,她也不会在这所乡镇学校了。
最开始听说女儿要去乡下地方教书,近泽太太大惊失色。近泽家并没有多少积蓄,不过即便如此,近泽太太宁可浪费掉女儿的大学学费,让女儿嫁给一个同在三水的好人家——比如近泽先生手下年轻的斋藤——也不愿意独生女离家远去。但她素知女儿遗传自父亲的固执个性,一旦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待到女儿动用自己的打工费去上钢琴课的时候,她除了唉声叹气地为女儿收拾行囊就没有什么其他能做的了。
说到钢琴,那可能是近泽美惠整个大学期间最痛苦的经历。了解到久若镇小学校的应聘要求中需要额外提交一式音乐教学资格证明已经是很迟的时候了,但即便在最后时限之前报上了学习课程,她家也没有可以用来练习的钢琴。那已经是「奢侈品」的范畴,就算是二手的,也绝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东西。练习成了最大的问题,她问遍了朋友和附近的学校,以及死乞白赖地向钢琴老师恳求,才好歹用一种相当笨拙的方式在六个月的时间里把其实并不艰深的那几首曲子吃透。那段辛苦的日子在近泽美惠的记忆中一直是闪耀着辉光的,可是多么讽刺呵,居然会有那么一天,连那种辉光都会褪色。
「——。」
她突然一缩肩膀。在学校范围见到澄和曾古老师以外的成年人时,这几乎都要成为她的本能反应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因为没有办法让孩子们学会「尊敬师长」,她挨了校长多少次训。
「又想下水去游泳吗?」来人在她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说。
「才、才不会呢。」年轻的女教师本能地坐远了一点。
「吃一个。」这家伙十分自来熟地把饭团塞过来了。
「我不饿。」真讨厌。
「云子做的。不吃的话我就告诉她『美惠老师不吃』。」
可恶,这个犯规的补充说明。
「……我开动了。」
沉默。
「就是在那里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家伙居然又在继续刚才这个话题。
「什么『那里』。」近泽美惠假装没有听懂。
「就是你被捞上来的时候,连泡泡都已经不会吐了的地方。」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对着坡下的河岸努了努嘴。「你可真是厉害,云子可是极少当着人面哭的,你算是让她破例了。」
女教师感觉自己心中的哪里被刺到了。她埋头咬了一大口饭团。
「不过杂货店一家人还是十分感谢你的。但是他们送你慰问品的时候,你有没有问他们要一条长点的绳子,免得下次你又要亲自——」
「(小声)有完没完。」把饭团咽下去以后,近泽美惠终于到了极限。
「你说什么?」来人似乎没有听清。
「(三水方言)我问你有完没完。」于是女教师放大了声音,绷着脸说。「从『那个时候』起每次见面就要提这事。啊啊,我知道,自己都不会游泳就跳下水去救人,哪怕是要救的只是抽筋的小孩子也太冒失了。最后也只是给人添麻烦。先是给校长先生添麻烦,然后是给你添麻烦。真是感谢你救了我一命呢。也真是感谢发现ANTIBIOTIC的伟人呢,否则就算没淹死,高烧都能要了我的命呢。说来身为三水人居然连游泳都不会真是惭愧呢。但是你把我当小月吗。不对,我从来没见过你教训小月,所以说我的待遇连你的女儿都不如吗。」
她一口气说完。
「……」夏目真洋医生愣了一下,随后笑了。「原来你会说话啊。」
「我会说话啊。高中生的年度体检结束了的话就回你的诊所去啊,快点回去啊。」
但是这讨厌的家伙还赖着不走,不止不走,还像刚才的自己那样对着饭团大咬一口。
起风了。近泽美惠对着久若川上的涟漪叹了一口气。夏目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愉快地闪烁。
「你要是辞职的话,我家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不清楚,但是云子肯定会伤心的吧。」
「——!」近泽美惠猝不及防。「我,我可没说过……」
「你这张脸到底藏得住什么呀。」医生摇摇头。「不如说,现在已经进入某种『恶性循环』了。」
「『恶性循环』是说……」
「你和云子。」医生单刀直入地回答。「云子很担心你,而且她担心是不是自己让你担心了。为了不让你担心,我想那孩子之后会装成一副『没什么好担心』的样子吧。但是那孩子隐藏表情的演技和你一样蹩脚,结果你还是会变本加厉地变得更加担心,这不是『恶性循环』了吗。」
「——!」近泽美惠愣住了。「原来你都知道吗!那你知道——」
「我听小月说过,而且对这样一种状况有心理预期,」医生点头,「云子在受到其他孩子的『欺负』,或者某种十分类似的情况,是这样吧,近泽老师。」
一时间女教师不知道该感到惊讶还是气恼。医生抬起手。
「先不要激动。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比如说,『难道其实大家早就知道吗?』又或者,『如果你知道的话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嗯……但我知道的其实可能并不比你多多少,所以不如还是由我先问你吧。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
「……上个学期。开学以后不久的某一天的放学以后。」深呼吸了一次,女教师才回答。「那时我去教室检查值日生有没有好好完成他们的工作,结果看到几个男孩子在把云子的书包掷来掷去,不肯交还给她。我当时还以为只是孩子们打闹,还和太郎他们几个好好谈过,但是……。」
「但是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是吧。甚至还给她起绰号。」医生说。近泽美惠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可以哦。
——不可以这样!
——先前说过了吧?不可以这样!
——啊,真是的~~~~
——…………?
「云子是比一般的孩子优秀,青春期以前,女孩子总有这么一个强过男孩子的时期的,所以我一开始还在想,除去因为『在意』所以想要欺负以外,难道还有『嫉妒』之类的感情吗……可,可是……」
「可是?」医生并不着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引导女教师说下去。
「不对劲。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出现了。这个表情。夏目医生心想。他以前见过她这样。就在她刚刚在病床上苏醒过来的时候。就像是小孩子那样不知所措。
「那一天,就是我正式康复前一天,太郎来看我。一个人偷偷来看我。」近泽美惠说。「他拼命地感谢我,还答应我说,以后功课一定好好完成,上课也会认真听讲,凡是把作为一个小男孩能答应老师的事情,他都答应了个遍。于是我问他,别的都无所谓,能和云子做好朋友吗。」
女教师蓦地打了个寒战。
——……不行。
——……只有这个不行。
——不行,他们不会答应的。
——老师再见!老师明天见!
「……」夏目医生并不说话,任由着惊惧的表情在女教师的脸上划过。
她这是又想到了什么?
——那个那个,谢谢您。非常谢谢您。
——但是,但是,那个那个,请您,请您这件事,就算了吧,真的真的,算了吧。
——那个那个,就这样吧。拜托您了,真的拜托您了。
——谢谢您,拜托您了,真的拜托您了。
「——噫!」
当思绪抵达最无力的深处之时,长那么大以来几乎没和父亲以外的异性近距离接触过的近泽美惠突然感觉到头顶被摸了,于是就像水面被掷入一块巨石,她满脸通红地悲鸣起来。
「你啊。」但看起来夏目医生并没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的自觉,他只是叹息。
「你、你做什么啦!」
「只是如果是小月的话,我大概就会这样?」
「但我不是小月啊!」
「云子的话,我也会这样吧。」
「我也不是云子啊!」
「反正是个笨蛋就是了。」
「(三水方言)才不是笨蛋咧!」
「把别人身上的不幸都当作自己的无能,结果几乎要做出自己将来会后悔的决定的人,怎么看都不聪明就是了。」
「……哼。」
近泽美惠不高兴地撅嘴。
「你知道多少。」她问。
「我刚才就说了,并不比你多多少。大部分还是听小月说的,小月比你还生气呢。」医生回答说。
「你好没用啊。」女教师毫不留情地指责。
「我本来就是没用的大人啊。」夏目医生耸耸肩。「但即便是没用的大人也是大人,要用大人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可不会像你这样乱发小孩子脾气。」
「什么才算是大人的办法嘛。」
「你是学习『教育』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孩子们的做法往往是受大人的影响才会产生的,我想小孩子们会这样对待云子,和镇上的其他人脱不开干系。不过,虽说我住得比你稍微久一些,我和你一样在镇上其实也都还算是个外人,很多事情他们未必会告诉我。这时候如果是像样的大人,尤其是喜欢小孩子的大人,一定会好好动脑筋想想,怎么才能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然后彻底解决掉吧。至少不会一个人抱着膝盖在小山坡上,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午饭也不吃。」
「谁、谁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啊!」
「某个我不希望她辞职的人吧。否则我怎么会忍痛割爱,连云子做的饭团都分了一个出去给她吃呢。」
近泽美惠别过脸。「……(小声)真狡猾。」
「什么?——喂!这可是最后一个了!」
「我管你哦!我可是站了整整一个上午了!需要补充能量!」
「强盗吗!」
「——我说!」
「什么?」
「后面的事,你、你会帮我的吧?」
「啊。毕竟云子这样很可怜啊。」
「就只是为了云子吗?」
「只是为了云子啊。怎么了吗?」
「哼!」
「又怎么了——哎唷!」
夏目医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仅被抢走了最后一个饭团,脑袋上还挨了一笤帚。他连忙护住胸前挂着的照相机。
「你这家伙……是山田家的老大!」端正眼镜以后,他好容易认出眼前的这孩子。
「保护小美惠!」那男孩子在叫嚷。「我都看到了,就是你欺负小美惠!」
「哎哟哟,居然还有护花使者,」医生笑了,站起身来,「行吧,行吧,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把你最喜欢『小美惠』还给你吧。」
「才、才不是最喜欢的!」那男孩子脸涨得通红,开始一边乱挥扫帚一边追打,害得男人「哎哟」、「哎哟」接连不断地叫唤起来,还同时闪躲。
「不可以,不可以哦,太郎~~~~!」
这下近泽美惠也不得不站起来了。不得不追上去了。
「啊,真是的~~~~」
微笑是什么时候返回来了的呢。
第二天中午。
于是,滨崎沙耶香插回了那张因为好奇心而抽出的诊疗卡。
右下角的漫画画得十分不错。一看就是一个戴眼镜的性格阴暗的男人。
……只是一侧的「笨蛋」的标注有些多余了,让人搞不清楚说的究竟是被画的人还是画画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