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落」第三十七日,星期一。
在中央中学的某条长廊。
「小姐,不哭,不哭……」
安慰的人柔声细气。
「嗯呜呜……。」
被安慰的人噙着泪花,不甘心。
长椅之上,正被坐在膝腿上的凯茜死死环抱着的女仆名叫乌尔特拉,不过大概是因为中间部分不好发音的缘故,常常被这个暗金鬈发的幼女称作「乌拉」或者「乌拉拉」。
乍一眼看去的话,短发齐耳的「乌拉」小姐也拥有着与「庭中」格调相符的迷人脸庞和标致身段,但细看她这张脸就知道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
即便手在轻拍着怀中的小主人,也难掩阴影之中嘴角的冷笑。两眼半垂,并没有看向小主人,而是斜视着这条走廊的左侧。
「要是没有那位诺拉小姐就好了呢。要是先前遇到火灾的时候,她的运气再差一点就好了呢。」更不用说,这仿佛耳语一般悄悄吐露的魔性的句子了。
「呜嗯。」小主人在女仆裙上含糊地表示同意。
「乌拉」小姐知道,在童话故事里,一般把像自己侍奉的小主人这样的人物称之为「坏小姐」。而「坏小姐」的背后总有个咬着耳朵给她出坏主意的「叽咕叽咕的坏女仆」,若由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自己恐怕正是这号角色。
先前正是「乌拉」一直一直在告诉小姐,那个诺拉坏,诺拉要抢走小姐的东西。明明小姐最漂亮,最聪明,最可爱,什么都该归小姐所有才对,却总有不识趣的家伙要闯出来,把原先归小姐所有的东西都抢走,所以小姐必须教训那些家伙才行。
不过不能立刻动手。如果让别人觉得小姐不漂亮,不聪明,不可爱,更重要的,「坏心眼」,那可就糟了。所以小姐必须安安静静,一直一直安安静静,一直到「时机成熟」才行,这样大家才会记住小姐真正的样子,这样大家才会「印象深刻」。
不过诺拉并没有先前的先前,那个讨厌的、不漂亮、不聪明、不可爱、也同样想要从小姐手里抢走小姐的王子殿下的温蒂那么好对付。温蒂就算被偷偷推倒也不会抱怨,更不会告诉大人,诺拉就太吵闹了,一直一直都太吵闹,太「引人注目」了。
这次诺拉又通过她「吵闹」的本事赢了,反倒是小姐输了,不止是输了,心情也变得一塌糊涂。于是凯茜才需要「乌拉」的安慰,于是「乌拉」才需要像这样搂抱凯茜,一边安慰,一边为自己的小主人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才好。
说实话,情况真是糟糕透了。正因为小姐之前听从自己的意见,和那些平民幼女厮混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安静」,以至于这次才算真的正式在她的小朋友们面前「公开亮相」,那么也自然在别种意义上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了。
这倒是很像童话书中会有的展开。「坏小姐」必然要丢丑。如果再年长一些,说不定还要因为所作的更严重的恶受到处罚,被「好小姐」和「保护好小姐的骑士」责难,然后受到正义的制裁。通常来说,「叽叽咕咕的坏女仆」会跟着一起完蛋。
其区别在于,这是乌尔特拉和凯茜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所以那些惩罚、责难、制裁都不会发生。但也未必全都是好事,因为如果真是童话故事,「坏小姐」在被处刑、「坏女仆」被丢进钉子桶以后总归能得到解脱,但在现实世界,故事要继续。
「伤脑筋呢……第一次亮相就表现得太『坏心眼』了……还差点哭出来……还和诺拉小姐变成了那样的关系……小姐这下要回不到詹妮小姐她们身边去了吧?」
「坏女仆」状似真的「伤脑筋」那样「叽叽咕咕」起来了,然而笑意完全没有止住。不过凯茜倒是真的抬起了不知所措的含泪眼睛,哀求一般可怜巴巴地看向「乌拉」,这时完全没有先前那种早慧的模样了,倒是回归了符合年纪的本来面貌。
毕竟「乌拉」的话语不加掩饰地直指到凯茜胸口最痛的中心部分,凯茜也毕竟只有五岁,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当然,如果真的是「坏小姐」,也有把原先那些朋友都「丢掉」的做法吧。但是不可以,凯茜应该是最漂亮、最聪明、最可爱的那一个,要是被大家都讨厌了可不行——大家的喜爱,那也应该是凯茜的东西才对。
「呜……呜嗯……乌拉……帮帮我……帮帮凯茜……」
对了,就是这个眼神,我的小主人。乌尔特拉心想。这一课不痛到这个地步不行。
这一次「乌拉」也会帮您的。然后更加更加地信任「乌拉」,更多更多地依赖「乌拉」吧。
那半垂的眼睛终于向下掉转,和幼女软弱的眼睛对上了。
「请您去道歉。」女仆毫不客气地说。「把责任推给特希莉就好。就说是特希莉教您这么做的。就为了『出风头』。特希莉对您说,这么做了大家就会喜欢您,小姐当真相信了。请您原原本本地承认错误,然后对诺拉小姐道歉,用哭的也行。」
「哎……哎……?乌拉……?」一时间凯茜漂亮的碧绿眼睛瞪大。特希莉是平日为凯茜整理床铺的女佣,不过这不是重点。道歉?要她,小公主,凯茜,去道歉?
「而且要尽快。」然而女仆的声音还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言。「要让大家觉得,小姐还是原先那个安安静静的可爱小姐才对,在课堂上那个『小姐』的样子,才是偶然的,不可思议的才对,这样大家就会真的相信,小姐是被特希莉教成这样的了。」
「我不去,乌拉,我不去!我不要道歉!我不要对诺拉道歉!」凯茜开始尽她所能摇晃乌拉的腰了,但那比起发怒,更像更进一步的哀求。只要不道歉的话怎么都好,只要不道歉的话怎么都好,小小的女准公爵候补用全身向自己的女仆这样乞求。
「唉。小姐。」然而「乌拉」不遂她的愿,甚至笑着叹息。「您当然可以不去道歉。但您可知道,您不去道歉,会有什么后果呢。」
「……?」凯茜不明白。
「那样不久之后,您最不舍得放手的那位詹妮小姐,甚至是詹妮小姐带着诺拉小姐,甚至是詹妮小姐带着所有人过来,『原谅』小姐。您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下凯茜明白了。虽然只有五岁,凯茜并不笨。
是的。因为詹妮是好孩子。也不像诺拉那么吵闹。她又温柔又善良又体贴的,所以才会在将来被指来服侍自己。这样一个詹妮,真的会对大家说,「就算做了那样的事情,凯茜也太可怜了,我们去和凯茜和好吧。」
到那时候凯茜要怎么办?接受了「和好」的话,凯茜就永远是那个犯过错误的凯茜了,永远永远是「被大家宽容才能一起玩」的凯茜了。不接受的话,凯茜就成了更加让人讨厌的凯茜了。
不对。这不对。凯茜必须要从头来过。从头开始让大家喜欢才行。凯茜必须是大家都最喜欢的小公主才行。
「我去道歉。『乌拉』,我去道歉,我马上就去道歉,」眨眼之间,暗金发色的幼女已经坐直了身子,对着乌拉拼命点头。「乌拉,你抱抱我,我好害怕,但我、但我一定去道歉。」
乌尔特拉合上眼睛,微笑着,像是拥抱恋人一样心满意足地拥抱自己的小主人。
对了,就是这个眼神,我的小主人。
乌尔特拉并不是童话中,注定要愚蠢死去的「叽咕叽咕的坏女仆」。
放弃了官僚资格,成为了凯茜的贴身侍女的这名女子,这些所作所为恰恰全都是为了活下去。
即便身为王都出身的少女,乌尔特拉一家也没能逃掉大战争的阴影,她和许多人一样没有父亲。
但她至少还有点运气。于是,即便失去了父亲,凭借「王都出身」,也凭借多年的拼命努力,她最终成功进入王都大学,每年都还能拿到至少半额的助学金。
论文通过审查以后,她原先已经基本确定要在大图书馆任职了。在官僚着任通知书正式寄到的前日,她与几名境遇相似的友人去了第六城墙之外的动物园,权当庆贺。
以前她也去过那里几次——因为舅舅的照顾,乌尔特拉家并没有窘迫到连正常社交都无法进行的地步——但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巨狼。
比火车头还大的犬形生物,银灰色的鬃毛朝后耸立,口鼻喷吐着冻屑,趴伏着藐视笼外所有聒噪的人。
乌尔特拉在友人中算是很高挑的了,但那一日她高仰着脸同巨狼对视。
虽然是首次见到这生物,以她的见识自然知道,人工饲育的巨狼长成这般模样,其实是很少见的。
在「薄冰」,猎手们会去袭击野生巨狼的洞穴,然后带回幼崽。最初看来只不过是灰色的小狗,也和小狗一样听话可爱,而且往往比同体型的狗更为聪慧,能够轻易理解人的指示,所以是更为优秀的猎犬。
但无论如何当作伙伴、当作家人,超过了一岁,至多也不超过一岁半,这魔兽必须给杀死。不杀的话就迟早被这聪明的东西知道,人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都远不如它,因此会滋生野心,直至把原先的家人变成口中之食。
这巨狼运气够好,被当作「珍禽异兽」的一员送到王都,于是活到了……四岁。标牌是这么说。
彼时彼刻在同藐视自己的巨狼的对视中,尚是少女的乌尔特拉不知为何有一种触动。狼似乎要告诉自己什么,但乌尔特拉无法读解。
这要留待到以后。不过不是「很久很久以后」。也就次日。
次日通知书寄到。但选择多了一个。
乌尔特拉被要求,要不去印刷「作坊」报道,要不当新近出生的女准公爵候补的随扈。贵族大人很慷慨,完全让乌尔特拉自己决定,不过也提醒她,后一个选择很「不可多得」,不是拥有特定素质的人,根本不会被给予这样的机会,或者说垂怜。
这算是大图书馆派系的一项传统了。为年轻的继承者们准备的「家庭教师」。
待遇自然远比当印刷「作坊」的审阅员丰厚。若是准贵族正式长成,当上对方第一任「管家」之日,正式取得的官僚证也自然远比区区审阅员的持有物尊贵,边缘无疑是烫金色。
这不是「梯」的范畴。这是「跳板」。甚至直冲云端的「翅膀」。
然而,乌尔特拉也自然知道,相较于印刷「作坊」尘灰乱飞的环境,在「庭中」工作会有另一重甚至可能牵连性命的危险性。
并且,虽然不会要求订立强制工作契约——对于未来会成为「管家」的人,这近似侮辱了——还要一项特殊的条件才能得到贵族的正式认可。
对此,乌尔特拉踌躇满志地笑。不是如今这种包藏着恶意的笑。会有人不识抬举,居然连翅膀也不要?
她接受了后者。
她接受了后者提出的额外条件。为证明对未来小主人的绝对忠诚,通过原本只有奴隶才有必要通过的「测试」。
界定受试者是否「决不伤害主人」的,疯狂伤害受试者的,「一级测试」。
界定受试者是否「服从主人一切命令」的,疯狂伤害受试者的,同时严苛命令受试者的,「二级测试」。
身为优秀毕业生的乌尔特拉自然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工作的。不过就是植入恐怖的幻觉。重点是「幻觉」。假的。不会真的伤到受测试者。
固然会有奴隶在测试中死去,往往是因为他们无法区分幻觉和现实,以至于在恐慌中歇斯底里,乃至要脱逃、反抗,又或者彻底精神崩坏,最终所导致的遗憾的结果。但对于早就知道这是幻觉的人来说呢?
就像打针一样而已。和友人聊天时,她苦笑着说。宽慰母亲时则更为亲昵。实际上她多少还是害怕的,怎么可能和打针一样,那可是要在相当逼真的致死痛苦中保护自己小主人的测试,但只要忍过去,只要忍过去的话。
所以其实还是像打针一样而已。
完全没有准官僚的格调,蜷缩在房间的正中紧紧拥抱着自己,乌尔特拉总算忍过去了,「一级测试」。
将自己的衣服几乎完全扯碎,自手足至躯干抽搐个不停,下半身变成了无论如何不可能让母亲和友人知晓的状况,但乌尔特拉还是忍过去了,「二级测试」。
就像打针一样而已。清醒过来以后,她在睡床上振奋地自嘲,女仆无言地为她更换衣物。
然后女仆冷冷地通知她,她没有通过测试。那是她先前整个人生中都少有的对心脏部的直接冲击。
她在颤抖和麻木中问了,女仆知无不言。实施「测试」以后,尽管「测试用具」中差分机的部分认为乌尔特拉已经合格,但「魔法物品」的部分仍旧觉得乌尔特拉十分可疑。
要说明的是,「一级测试」也好,「二级测试」也罢,原本就不像马车和汽车那样会进行定期的「点检复查」工作。除非特定的情况,通常是「一次测试,终生认定」。
对于奴隶而言,这种机制来说便利且有效。因为首先,奴隶商人要觉得奴隶能通过测试,才会把奴隶送进测试室,也即是说,此前奴隶都会经过相当可靠的调教,足够挫折内心、改变人格的地步。
至于此后,奴隶也将会被长久地拘束。在社会安定,又有相当多的「规则」和「机制」限制奴隶的人身以及物品使用自由的这个时期,基本不用担心已经通过测试的奴隶还胆敢「怀恨在心」,「伺机逃跑或报复」。
长时间的拘禁和劳动本来就能消磨意志力。不特地使用过于残酷的对处——就像对通过「三级测试」的奴隶那样——而使用怀柔策略的话,更能安抚他们的反抗心。
但乌尔特拉的情形不同。她是自由人。自由的平民。若没有确凿犯罪的证据,基于保护她的法律,贵族甚至不能对她使用以魔法为名的暴力。
因此,尽管确实在「此时此刻」通过了测试,「魔法物品」的部分正是要主张乌尔特拉拥有「在长久岁月中改变了想法,变得不服从命令,乃至伤害主人」的可能性。因为小主人是尚且不能施法的幼童,这种危险性就更是明显。
所以「魔法物品」的部分要求乌尔特拉再次接受测试。还事前警告很可能不止一次。直至它能真正认可乌尔特拉为止。尽管机器其实并不能真的说话,打孔纸带上的报告数据无疑是这个意思。
乌尔特拉陷入沉默。像是此日的凯茜一样,惊恐,无辜,抱紧了被单,乞求一般仰视那个冷冰冰的女仆。
她已经拒绝了成为印刷「作坊」的审查员。她没有退路。要是在此时失去工作的机会,一直以来只是在学习,学习,学习的她,带着一份不名誉的「放弃使命」的档案,还能再去哪里做些什么?
于是,事情导向唯一的结局。就像打针一样,只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而已。
乌尔特拉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星期因此开始了。
肉体上来说,她诚然没有受伤,为了避免她的指甲和牙齿在激烈疼痛的幻觉中伤到自己,贵族甚至提前对她的骨骼用上了「防止自我伤害」的「靶」。然而精神上,早就没有了「忍一下过去就行」的余裕,因为无疑,忍一下也不会过去。
大概就是那些日子,乌尔特拉把泪水流光了。随之自心中一起流逝的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因为就当她终于忍不下去,开始发自内心地恐惧,宁可丢失工作也想要放弃「测试」的那一日,她通过了「一级测试」。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她内部的,某些相当本质的东西,改变了。不是像打针一样。不是忍耐一下就可以。她害怕。
但这时放弃的话,通过「一级测试」的意义在哪里。不得不继续。
啊……。啊……。
随之,不知不觉就明白了,那一天,巨狼用眼神说的话。
当第七天在睡床上醒来,女仆冷冷地通知她通过「二级测试」的那时候——其实真要说来,在她的那些「家庭教师」同行里,短短七天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乌尔特拉没有让对方为自己更换衣服。
「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
短发的女子直接掀开了被子。因为没有体力,她赤裸着摔下了床。然而她不管不顾地五体投体,跪在女仆前,全心全意感谢贵族大人的恩典,表现自己的忠诚心。
在幻觉中已经能毫不犹豫地为了小主人,把自己所有的友人,连带母亲和舅舅都迅速杀死的乌尔特拉,明白了巨狼想说什么。
——自以为自由的渺小东西。你们那种自由才是幻觉。
——就算表现得亲近,随时都能杀了你。粉碎你。就和杀了我,粉碎我,一模一样的道理。
求求您。乌尔特拉只想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求求您。
那一日的乌尔特拉自精神上成为奴隶。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
然后当她真的得到在公爵家中排行第二的小主人,才发现即便连「活下去」这么点奢望都很困难。
「排行第二」意味着「竞争」的「威胁」。「年幼」所以容易铲除。
会死。小主人会死。然后自己也跟着一起死。不要。乌尔特拉要活下去。
那样的话,小主人,不为了乌尔特拉,变得像样一点的话,可不行。她歪着头,看向婴儿床中的小公主。
所以首先凯茜要发出声音。为了呼吸空气要发出声音。为了表现自己不是那么容易铲除的小东西,必须发出声音。
之后凯茜要早早学会说话。早早学会识字。早早学会用大人的方法思考问题。再小也要为了「乌拉」努力。
凯茜要学会「索要」。凯茜要学会「仇恨」。凯茜没资格成为小猫咪、小兔子。那种东西在公爵家作为小女儿活不下去。就会真的变成和那个温蒂-伯顿一样。会死。
凯茜必须要有野心。为了野心强硬地前进。让父亲夸赞。让父亲喜爱。为了和乌尔特拉一起活下去,凯茜必须努力。
乌尔特拉被贵族调教成了奴隶。随后,乌尔特拉正像调教奴隶一样调教尚是白纸的未来的贵族。
于是,凯茜变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坏小姐」。乌尔特拉则是学会了那种笑容,变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叽叽咕咕的坏女仆」。
但有区别。不是真的奴隶。现在的乌尔特拉,若要说「奴隶的手上意外套上了昂贵的镯子」,也能毫不犹豫地把奴隶的手砍下来,因为她知道贵族也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这么做。但对凯茜的话,绝对不会。
自己怀里的凯茜是精致的易碎品,她是通往乌尔特拉的未来的全部希望。她才是乌尔特拉真正的翅膀。
这个乌尔特拉深爱着凯茜。那早就越过她对母亲的爱,更不用说一般男女之间的情爱。因为爱凯茜就是爱自己。
所以,正如先前拼命、拼命让凯茜学会识字一样,现在故意让凯茜混入同龄的平民,还丢丑,也绝不是坏心眼。
虽然尚且稚嫩,凯茜已经会为了谋求她自己的利益行动了。现在要教她,有很多时候不能直直地行动,必须要「戴上面具」,这是绝对不可能丢掉的一课。
同龄的小孩子群体真是最好的演习场,即便在其中丢了面子也没太大的关系。但是对于尚且没有太多社交的凯茜来说那几乎是她全部的世界,那样作为「教鞭」就十分有价值。
要让凯茜彻底地疼痛一次。如此之后才会想要回避疼痛。如此之后的行动才会更为贤明。如此,说不定能达到凯茜嘴上永远不服但常常提起的那位远房表姐,「日没高地的圣女」,莉丝-瓦伦那般的高度,也说不定。
真正的仿佛公主一般的完成品。
「表姐她……也会对人道歉吗?」呢喃着,凯茜问。
「瓦伦小姐一定会的。不如说正因为是『圣女』,不时时反省自己曾经做错的事情,怎么行呢。」乌尔特拉淡淡地笑着。
「我才不信。」幼女撅着嘴。「她那么『高高在上』的,可能会像凯茜一样,真的和平民处在一起吗?都不可能遇到凯茜今天遇到的这种事情。」
「说不定真是这样呢。」乌尔特拉斜着眼侧过脑袋,女仆头饰两侧的长长黑色流苏因此垂下。她很清楚小姐实际的意思。小姐她比「圣女」更加「圣女」才对。
如果这「小圣女」不是为了将来突然揭晓身为「贵族」的谜底才这么做的话,那倒说不定真是如此。因为想到这一重事实,「坏女仆」吃吃地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乌拉』!」没想到这把本来就还在呜咽和撒娇的凯茜惹急了。「你明明知道,她就是小气鬼!先前因为把诺拉家烧掉的那把火,明明我那么讨厌诺拉,也把自己一年的零用钱捐给那座城市了!表姐她居然一个铜板都没有捐!」
「啊,是,是,是……」然而乌尔特拉还在微笑。凯茜年纪还小,自然不知道一名公爵的继承人贸然对并非自己父亲的另一名公爵领地「捐献钱款」,会有怎么样一重意思。
「我先前,先前寄给她的那个『点子』,她也不回信给我,太失礼了!」像是已经重新振作过来,凯茜又开始尖声叫嚷。
「啊,是,确实是这样没错。」然而乌尔特拉还在微笑。
是说先前那个想让瓦伦小姐一起「联名呼吁」的「更加健康」的「猎捕方式」的请愿吗。通过「猎捕」然后「放生」的方式,把「猎捕亚人」真的变成一种「绅士的运动」,想来瓦伦小姐对于这种玩弄生命还要惺惺作态的小女孩游戏不感兴趣。
但是凯茜这样就好。这才是乌尔特拉挚爱的凯茜。
「喂,喂!乌拉!你为什么还笑!我不允许你笑!不准笑!呜,呜!」
意识到之时,凯茜在女仆围裙上乱蹬,而且又要哭了。「乌拉」深呼吸一次,将她再次抱住。
「我不笑。」她在凯茜的鬈发后面微笑着说,任由准贵族不成器的泪水将自己的肩膀打湿。
她明白过来了。因为「乌拉」也是这个小公主的所有物。最最重要的所有物。所以不准「乌拉」在意表姐。不准「乌拉」说表姐的好话。凯茜才是「乌拉」的公主。
「我最爱您了,小姐。」
乌尔特拉真挚地说。于是凯茜羞耻地低喃。
那么这样的话就好。
「……我该去道歉了。」长久的拥抱后,幼女终于嘟哝。「再不去的话,詹妮来找我,就来不及了。」
「您真了不起。」乌尔特拉鼓舞。
「等有一天。我迟早要把这座学校也变成我的东西。到时候所有人都得把今天的事情忘掉,」接着,小公主小小地展现野心。「『中央中学』这名字也太土气了,应该叫『凯茜学校』。」
「请您饶了我吧。」
「乌拉」小姐也不由得又一次微笑。
若这学校出的什么事情都能赖上自己的小主人的话,想来头疼的一定是未来的管家。
与此同时,在中央中学的礼堂。
此时这足以容纳全校师生的空间只有一个班级就坐,因此略显得空旷,说话甚至有回音。
通常来说,这是个沉闷的地点,因为并不是所有在此演讲的人都有先王身为演说家的素质。不过今天设立在此处的「聚集目的」有些新奇的色彩,因而也就多少消解了这种沉闷。
加之这也算某种「社交场合」,所以交头接耳并不算是破坏礼仪。逐渐开始彼此熟稔的准贵族们窃窃私语,坐等听证会的正式开始。
真要说起来,这件事比他们想象得严肃。尽管已经处在「少年」和「青年」的分界线,对于其中不少人来说,其实还是第一次「履行贵族义务」。
当然,如今已经是文明的时代了,即便贵族小姐真的遇上不得不像这样「自证清白」的情形,也不会再有「白布帷幕」、「当众进行」这种近似羞辱的处置。
不过最后的公示还是必须要一定人数的见证者,用贵族的眼和名誉证明「今日发生了此事」。
所以他们才待在这里。他们正在等「此事」以主持者的身份上台作正式宣告。
关于「琴-卢卡斯莱利是否还是处子之身」。
当然,既然身为贵族,不可能仅仅因为这听证会的性质就随口调侃相同身份的女性,这不仅无礼,还可能得罪那名美少女所追随的美少女。
不过既然中心人物仍旧是一名追随着美少女的美少女,关于她当日卷入的强盗事件产生一些遐思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所以那些窃窃私语一直没有停。尤其是女性准贵族学生,一旦设身处地代入琴去想她当日的际遇,便忍不住要惊声叹息。
毕竟虽说是被强盗劫走,那也是同「乏味」无缘的冒险之旅,反而符合娇弱女性的身份位置。若能得到一名帅气骑士的救护——而非当日用火车撞城墙的美少女——那这经历就更是传奇了。
没有错。对于在此处的准贵族们来说,这件事整体「有意思」的部分居多。正是容易想入非非的年龄,而且这种「想入非非」一点危害性都没有。
琴已经平安无事。她还受到瓦伦公爵小姐的保护。那么她必然会是「处子之身」。就算没有正式宣告,这也是早就确定的事情。
除去不在场的几人,沉默的只剩三个。达文-佩塔尔不在其中,即便他已经竭力保持安静,在潘和特迪讨论热烈之时,黑发的准公爵也禁不住要随着气氛冷冷哼笑几声。
身为班级长的克里欧则保持着纪律性,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翻阅书籍。十分幸运,礼堂足够昏暗,没人看到他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居然在研究雄蕊和雌蕊的命题。
「瓦伦小姐……。」
克拉丽丝悄声提醒,但莉丝没有搭理。送走艾琳娜以后,她只是凝视坐在更前排的男性,一直到眼神让侧马尾少女都觉得失礼的地步。
那里,杰科鲁德斯-梵让正双手抱肩,自负地坐着,仿佛他才是这空间的绝对中心。
在大讲台的侧面,被他这么远远地瞪着的帕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这蠢货,这是迷上我了吧,杰科鲁德斯想。
其实确实是帕尔不好。进入中央中学的这几个月还不足以让她学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以至于她没能好好执行莉拉的指示。
在辉夜被教师撵走之后——奴隶当然没有资格参加事关准贵族清白的听证会——现在侍奉这些少年少女的只余下她,加上临时过来帮忙的另一名「庭中」执事。
莉拉叮嘱她,因为倾慕琴-卢卡斯莱利,「名字很长的那位」肯定要在这时「作妖」。虽然未必是以眼睛能看到的方式进行,还是让帕尔多留心。
要是被远超平均水准的美貌少女三番五次地用湛蓝的眼睛暗送秋波,即便迟钝如克里欧也会发觉的吧,所以杰科鲁德斯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某种意义来说,这倒也能算是杰科鲁德斯的某种过人之处。因为此时他并没有因为这「秋波」丢了魂,反而觉得烦躁甚至厌恶。
一个一个的怎么都是这副德性,谁允许过像她这样的人喜欢自己了,杰科鲁德斯想。即便抛开身份的事情不提,自己也早就心有所属。
怒意一时间像是接触了燃料气体的火舌一样跃起。但是那个琴居然敢不领情。
他倒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胆敢「不领情」的女人。祖父过世的时候,那个娇生惯养的宠姬居然不愿意随着老爷一起长眠,还吓得瑟瑟发抖,像条狗一样向他的父亲求饶,乞求活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帮下贱的女人,真是一点好脸色都不能她们!一旦得了便宜,就「蹬鼻子上脸」,敢要「自作主张」了!
而且这件事里更让杰科鲁德斯不愉快的部分在于,他自己全然不像棺木里的祖父那般平静,居然也失去了内心的平衡。
都是琴的错。都是因为琴我才表现得那么不成熟。我都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她凭什么喜欢别的男人。
明明自己都已经让步原谅了她。那个女人居然不能理解自己的「宽容心」。
至于那个莉丝-瓦伦。空活到十六岁,居然也没学会贵族世界的道理,教会琴在该「领情」的时候「领情」。琴不懂事,她身为女准公也能不懂事吗?
对了,所以是这么一回事吗。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不让琴接受自己的告白。逻辑的拼图合上了。因为莉丝-瓦伦也喜欢杰科鲁德斯-梵让。
这蠢货,居然也迷上了我吗,杰科鲁德斯想。一个一个的,怎么都是这副德性。
但是先把莉丝-瓦伦丢在一边。这里没有她的事情。她喜欢不喜欢自己是她的事,选择谁当自己的妻子是自己的事。重要的还是琴。无论如何要得到琴。
「半推半就」就到此为止。要赐给琴爱上自己,当自己妻子的权利。
「差不多要走了,去为道格拉斯善后。」
因为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一种冷怒从莉丝的眼中燃起,克拉丽丝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次出声提醒自己追随的人,然而褐色鬈发的少女自己首先出声了,语气平稳。
「需要我留下来盯着他吗?」克拉丽丝小声问。
「不必了。只要我这个『观众』不在,他也就没有『表演戏剧』的兴致了。」
和莉拉一样,莉丝得出了杰科鲁德斯马上要「作」某种「妖」的结论。但她比莉拉更确信,那不会是某种「哗众取宠」。
因为当事人琴不在,自己也随时能离席。即便杰科鲁德斯真是个喜欢不分场合「哗众取宠」的男人,那也要有对象才行。
「妖」在舞台的背面。现在要去迎接它。不过稍晚于艾琳娜之后。省得琴会错意。以为自己无论何种条件都对她有无微不至的温存。
「况且我要你随着我,是还有别的事要吩咐你做。」起立时,莉丝接着说。
「咦?我?」克拉丽丝同样起身抚平裙摆,侧马尾不解地摇晃。她原以为自己真的只需要做个观众,甚至「观众的观众」。
「啊。你可知道我在『星龙陨落之地』有个表妹,」一边离场莉丝一边解释,「她今天来了这里。」
「……………………」一边行走克拉丽丝一边思考,因为贵族的血缘关系就像密密交织的网,严格说来自己都能算是莉丝的表姐妹,所以一时间很难确认瓦伦小姐这说的是谁。
「——该不会是!!!」待到她意识到莉丝其实说的是谁时,不由得大惊失色。所幸她们此时已经离开了礼堂,所以克拉丽丝的尖细声音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是她。」莉丝只是简单回应。
「您不能,您不能,您不能,就算,就算梵让他,就算他这样对琴,您也不能,」因为惊吓,克拉丽丝的脸色变得煞白,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她已经明白了那说的是凯茜。和杰科鲁德斯-梵让同属大图书馆这一派系的凯茜。梵让无疑已经触怒了瓦伦小姐,所以瓦伦小姐也已经决心要制裁这个派系。但是凯茜不可以。唯独那位公爵的亲族不可以。
凯茜-赫拉尔德不可以。
以先代王的名为姓,是因为凯茜的父亲「敏逊公」是先代王的次子,现任王的兄弟。
尽管只是公爵继承人的候补,凯茜确实是王在三代以内的亲族。
尽管只是公爵继承人的候补,凯茜是一名货真价值的公主。
不可以伤害凯茜。
「你想到哪里去了。」然而莉丝「噗嗤」一声笑了。「我说了我只是去见一个『表妹』。没有『派系』的事情。」
「啊……。」克拉丽丝只是发出一个单音。
「我要去『照顾』表妹。」随后女准公爵半眯缝着碧绿的细目漫不经心地作补充说明。「尽到做『表姐』的责任而已。」
与此同时,在中央中学的某个休息室。
「请您放下您手中的东西。」
「请您先……放下您的手!」
那个被同窗认定「平安无事」的短发少女正以左手紧握着金属制的什么东西,后背紧紧靠着墙角,两瞳摇晃,满脸苍白地同别人对峙。
右手则是威胁地摆出施法准备的手势,对峙者也是如此。虽然双方都是女性,然而单看两人在左脸颊侧举着右手的架势,倒像是马上就要交剑的剑士。
「卢卡斯莱利小姐,请不要冲动!」
围着这两人的其他女性中的一人终于出声了。这名子爵的女儿属于王都研究院派系,虽然在在场的人中她并非地位最高的一个,可她已经意识到这里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出言调停。
「请这位小姐先放下自己的手!」
琴的冷汗流个不停,然而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她左手里的东西其实是一副手铐。是里昂一直让她随身带着的东西。
真要说的话,里昂让她平日里带着的可不止这么一副手铐,其他还有皮鞭,带链的项圈,「狐狸的尾巴」,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要命东西。
一方面固然是殿下的「恶作剧」,要是存储魔法受到父亲或者瓦伦小姐的检查,琴的世界就会破灭,因此特意进行的恶作剧。不过另一方面,当然是「实用性」。
尤其是这副手铐,用上的次数最多。「琴,你带了手铐吗?」出游的时候,殿下总是喜欢看琴在「嗯」时羞涩的表情。
这可不是为了殿下好欣赏自己的脖颈而从未留长的头发,要解释的时候总有办法解释。如今连这「见不得光」的东西也被琴取出来了,足以见得当前事态的严重性。
——为了瓦伦小姐!
眼下琴只有这一个念头。
正如琴事前所知的,今日一日,莉丝没有出席课程。这是摆出要事前和自己磋商,作出「某种准备」的架势给外头的人看。
然而莉丝也好,克拉丽丝也好,其实都没有来找过处于半软禁状态的自己,于是一直到最后,什么「准备工作」都没有进行。
与克拉丽丝所担忧的不同,琴并没有因为莉丝的缄默而感到压力。不如说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知道要怎么收拾心情面对瓦伦小姐的人,其实是琴。
譬如说,有个小孩子,瞒着母亲打开了橱柜最顶上的糖罐子,偷了里面的糖吃。如果临睡前母亲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梯,冲进房间,他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但倘若在楼梯上奔跑闹腾的不止母亲,还有父亲、哥哥、全部所有的佣人,那又如何呢?
那必然不是为了他所偷的区区七个糖果。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拒绝交流」,这是琴和莉丝认识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不如说因为年纪更小一些的缘故,虽然身份有别,自己受到的关照更多。
前往「晦砂」之前用功的时候。在「晦砂」生病的时候。前日,被殿下仓促换回了能够见人的衣裳,然后交还瓦伦小姐,再被瓦伦小姐从杰德救回来的时候。
那是琴之于莉丝负罪感的最高点。回程的火车上,莉丝满不在乎地倚在琴的肩膀上睡着,琴几乎都要将这么多年隐瞒着莉丝的所有事情一概承认。但最后也没敢承认。如若瓦伦小姐知道自己存储魔法中所藏的这些东西,她还会来救自己这种人?
一直到最后,最最清楚根本没有什么「强盗事件」的莉丝都没有问琴到底是怎么回事。克拉丽丝倒是几次都想打听其实是怎么回事,但也抑制住了她的好奇心,想来瓦伦小姐也事前作过某种关照。
她知道瓦伦小姐是在等自己主动作出说明。那时才是压力的最高峰。
然而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如若瓦伦小姐知道自己存储魔法中所藏的这些东西,她还会来救自己这种人。
于是到了如今。自己在昨日抛下和大图书馆「重修旧好」的使命,今日,就被莉丝彻底「拒绝交流」。
正如那个偷了七个糖果的小孩子一样,琴知道莉丝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丢下杰科鲁德斯回家这么点事情。
那么,瓦伦小姐知道了吗。
瓦伦小姐知道了多少。
一开始瓦伦小姐就知道了一些吧。否则也不至于会来杰德城寻找自己。
但是现在一定是知道了更多。就因为自己从杰科鲁德斯身边逃走。只要稍加调查,瓦伦小姐就能知道两人爆发争执的原因。来自那个老人的那个盒子。
然后。然后。然后。
琴知道瓦伦小姐对自己失望。彻底失望了,吧。
所以因为这一整天的「冷置」,琴反而松了一口气。
因为要是此时见到瓦伦小姐,琴一定会崩溃。
——即便如此,如果还有什么琴能为瓦伦小姐做的事情的话,有什么琴能从过去的错误之中弥补的东西的话,那么琴要去做。
原本,琴预定在正式接受「贞洁检查」之后,宣言直到婚前为止,都戴上「保持贞操的用具」。
毕竟属于王都研究院的她已经给自己的派系添了麻烦。说是「绑架事件」,实际上是怎么回事,至少她自己是清楚的,全部都是出于自己的任性。那么就要去做应做的事。
证明自己还是处女之后,从「机理」上保证自己一直会是处女。如此一来才能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不名誉」,将已经撕扯出的裂纹进一步扩大。
如此一来,瓦伦小姐说不定会愿意原谅自己。至少给自己一个机会。
至于殿下,殿下肯定会生气。殿下肯定不乐意见到琴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穿戴那种不方便的东西。
——但如果是为了瓦伦小姐的话。如果是为了瓦伦小姐。
可是,到了正式接受检查,迎接各派系的女性见证人的时候,实际发生的状况比她想象得要恶劣。
幸亏及时发现自己被别人的「靶」指定,下意识就把存储魔法中印象最深的「金属制品」立即投射在左手之中;然后右手也做好了准备,否则那个锁定自己下腹部的魔法一定已经早就甩到自己身上了吧。
「初级治疗」。如今正在和琴对峙的大图书馆派系的这名男爵千金,原本要施放的正是这个魔法,而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松开准备施法的那只手。
琴和她一样清楚,一旦琴被使用了这个魔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琴在被强盗劫走,直至检查为止,身体的特定部位接受了「治疗」。也就意味着,琴无论如何通不过「追溯」,今日检查的结果一定是「意见保留」,这和「未能通过」没有区别。
实在是过分优秀的小孩子……!尽管竭尽全力保持着「不动声色」,这名高挑的男爵千金其实也十分恐惧。
自己还在「瞄准」的时候,对方居然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使用了一次「投射」,然后做好了第二个魔法的准备。这要真是在生死相搏,施法速度慢了整整一倍的自己已经被眼前这短头发的女孩子杀掉了吧。
而且对方十分聪明。任谁都能看出,琴准备的下一个魔法是「传送」。
「靶」的目标同样是她自己的下腹部。她要把那东西投射到她自己体内!
即便是如此近距离的传送,因为「传送必然会失败」的铁之定律,一定会有所偏差。这偏差不是表现在「最终落点位置」上,就是表现在「传送物」本身——手铐会从形状规则的光洁圆弧,变成长满尖刺的不规则金属块。
琴正打算弄伤自己,至少作出这样的「威胁」。她要在所有见证人面前,造成自己「从下半身流出血来」的状况。
——让社交界得知少女在「贞洁检查」时反而被弄出了血。以至于「贞洁检查」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为不可能。
让这状况成为在场所有人共同参与和见证的巨大丑闻。
冷静。冷静。男爵千金对自己说。虽然是个聪明又优秀的小孩子,但是其实占优势的人还是自己。
原因在于,从其他旁观者看来,这反倒像是琴正为了逃避检查打算要自残,而自己因此准备对她施展治疗魔法。这反而会比自己原来无缘无故地对预定要接受「贞洁检查」的少女准贵族施展治疗魔法好解释。说不定还能逃掉大骑士团的问讯。
她也是迫不得已。实际上她新近刚成立婚约。然而杰科鲁德斯-梵让准侯爵却在昨天晚上特地召见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爵同样名不见经传的女儿,仅仅是因为被人从王都遣送到了西弗斯,就预定要在琴-卢卡斯莱利的听证中出席。
命令只有一个,正是这个「治疗魔法」。
在这名男爵千金看来,杰科鲁德斯大概是想就连番两次受到王都研究院派系的羞辱展开报复。因为这一重事实,做了这件事以后自己也能或多或少得到派系的谅解和保护吧,所以她才敢于出手做——不如说不得不去做。
因为杰科鲁德斯已经说了,不做的话就让她结不成婚,往低阶贵族的方向坠落下去。
但其实杰科鲁德斯的盘算比她想的更加好懂。他只是也想让琴变成结不成婚的样子。这样除了愿意娶琴的自己,就没有任何可以与他竞争的人。
这企图,才是他在舞台背面所做的事情。
轻蔑。杰科鲁德斯轻蔑莉丝。他知道莉丝之后肯定要报复。但他也听说了莉丝最可能用来报复自己的手段。
不过就是四年前的旧话重提。要「拆分博物学」。连带作过承诺的外事部门也拉拢过去。
虽然成年贵族们假装那是如何如何严重的事情,其实终究不过就是面子问题。谁真的在乎啊,那种东西。
那种虚假的胜负,输了也就输了,后果让父辈去头疼。杰科鲁德斯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具体来说,琴。
而那个琴正紧张地维持住所有的手指,防止不必要的颤动,同时环视周围一张张脸。
这下要结仇了。不是和一两个人。是这房间里所有人。
以及她们背后所有的派系。所有的十二个派系。
她尤其注意那位王都研究院派系的子爵千金。对方应该多少受到莉丝的指示来保护自己,结果因为自己的施法动作,连她也要被陷于不义之地。子爵千金的眼神异常困惑,您这是要做什么呀,她在这么问。
——正为了和你们所有人结仇。琴以眼神作答。
如果自己这种人也配有理想的话,原先自己的理想是成为瓦伦小姐的支持者。
那个美丽的优雅的充满天赋的,但无疑又十分脆弱的,瓦伦小姐。
这可不止因为瓦伦家是公爵中的末席。也不止因为瓦伦小姐是年轻的女流之辈。
而是因为瓦伦小姐在王都研究院拥有并使用大量的奴隶。这名「圣女」在贵族社交界的最大污点,就是「不惮拥有与使用男性奴隶」。
很奇怪,「拥有异性奴隶」这件事如若由男性贵族进行就不算什么事。而女性贵族单纯触碰到这边界就会变成污损性质的骂名。也许单纯是见不得由女性俯瞰与贬损男性?要不是那朵花儿是纯黑色,说不定真要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就被染脏了。
那是琴宁可戴上那种性质的「用具」,也想要支持的人。
——但是,如今。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
——将自己从「王都研究院」彻底切割,被认定是「六亲不认的疯邪」,以此保护瓦伦小姐,那也是自己的使命。
「在中央中学准贵族班级就学的,艾琳娜-道格拉斯,现在到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怯生生的声音在休息室门口降临。
这句话起到一种效果。更准确说来是后半句,更准确说是后半句中「姓氏」的部分,一旦被房间里琴以外的人听到,所有的人几乎都朝着远离门的方向退了一步。
「……因为接到我父亲道格拉斯男爵的联络和通告,目前卢卡斯莱利小姐所接受的检查必须稍作暂缓,还请让我说明!」
因为门里的状况没法让外面的人看见,原先至少有一半人在考虑用什么措辞打发她走。没想到她在长长的沉默后好容易憋出了后半句话,这下变成不得不开门的情况了。
得到了允许,身为女仆的低阶贵族终于战战兢兢地去开门。
于是探头探脑,怎么看都没有「大家闺秀」应有模样的另一名男爵千金出现在琴眼前。
「贵安,道格拉斯小姐,请说明来意。」在她因为看到目前蜷缩在墙角的琴的异状而发出不符合身段的悲鸣之前,那名子爵千金及时向前一步,将身后的情景挡住,并向她出声问候。
「啊,是!」
艾琳娜屈膝,尽可能说得不磕磕巴巴的。
「我父亲,因为『特定且明确』的原因,正对『大图书馆』和『王都研究院』彼此的交际抱有疑虑!目前为了避免误解,他正同瓦伦公爵还有『敏逊公』的代理人紧急会面,最迟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有结论,所以,那个,相关检查还请暂缓进行!」
「哎!?」
这一下,不知在场的谁发出惊讶的声音。女子们面面相觑。
琴则是一时头晕。然而仍旧没有放下准备施法的手。
瓦伦小姐……
您打算……做什么……?
又……要救……
像我……这种东西……
与此同时,在中央中学的某条长廊。
克拉丽丝低着头长长叹息。啊,原来要自己做的是这种事。
又是这种事情。
「瓦伦小姐!瓦伦小姐!你做什么!——呜!你是谁!松手!松开我!」
挣扎的凯茜已经被莉丝夺走,放进侧马尾少女的怀里。克拉丽丝麻木地,一个一个地,仿佛自暴自弃一般,一个一个把凯茜外套上的纽扣以相当不淑女的手势扯掉。
被莉丝以右手食指指尖顶着脑门,因此不得不略举着双手背靠墙壁的乌尔特拉侧眼看着这一切。
难道是魔法物品?……啊。
她已经明白了。于是开始她惯常的冷笑。
「中午在学校附近抓住了一名刺客。还没交待自己的主家,但是已经交待了自己原先要刺杀的人。」此时莉丝才出言解释。「透过主家给的『镜片』看的话,纽扣会『发光』的小孩子。」
那么那「镜片」也是魔法物品了。搭载的魔法是「魔力视」。乌尔特拉想。
很奇怪。出门前自己检查过。认真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才对。小姐的衣裙应该只是和詹妮小姐一式一样的普通东西,黑外套,小红裙子,不是魔法物品。以自己使用过同样搭载「魔力视」的眼药的眼睛来看,并没有发出魔法的光辉。
可如今眼前的两位贵族小姐无疑是在宣言,这些东西在发光。那么就是被替换了。不知道谁,什么时候。
——那么就是特地加上了「让名为乌尔特拉的女人看不见」的魔法。又或者自己的眼药被调换了。
所以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让身为高阶贵族的小主人,穿着带有醒目的魔法光的纽扣的衣物,在城市里活动了一整天。居然如此体贴,想来那名刺客一定要感动得落泪吧。
至于,其目的的话。
「你犯下了极其严重的『怠惰』、『疏忽』和『失察』的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眼前褐发碧眼的「圣女」说。真是漂亮的人呀。
「『乌拉』!『乌拉』!瓦伦小姐!你放开『乌拉』!」
小姐还在尖叫,但她的「乌拉」只是冷笑。
辩解也没用了吧。那些纽扣一定还加上了防身用的魔法,所以怎么看都是乌尔特拉自作聪明自己给小姐准备的东西。
且不说让高阶贵族使用防身的被动魔法这件事本身就多么粗鲁、多么不可理喻了,即便非要辩解,正如瓦伦小姐所说,还有「失察」的罪名。
所以「乌拉」只是「嘿嘿」地冷笑,像是个坏女仆。
是迟到的「铲除」。但是没想到会从自己这边开始。
「您不拿我的血置换成魔力吗?我听说那是您最拿手的魔法。」
她悄声问。
「我正以贵族之名审判你。所以绝不会从对你的『处罚』里获得任何好处。若允许对每个『受惩治者』这么做,即便是贵族也要像你这等人一般堕落。」
莉丝同样平静地回答,仍旧高举着直指乌尔特拉眉心的那只手。
「啊,真是公正公平。」
乌尔特拉放下手漫不经心地说,随后提起裙摆行屈膝礼。
她仍旧是半垂着眼帘。唇边是止不住的笑意。
「那我也我平等地诅咒你们所有人。我尤其诅咒您。」
「『乌拉』!」
而克拉丽丝将凯茜抱紧,捂住凯茜的耳朵,捂上凯茜的眼睛。
啪。「!」
与此同时,在中央中学的运动场。
所有孩子都看向詹妮的方向,詹妮自己则是一缩脖子,藏进诺拉的怀里。
她牵了一整天的红气球突然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