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疏影姬,同样与初恋情人重逢

「崩落」第三十七日,星期一。


今天不是魔法药剂科新晋教师艾里克的幸运日。


刨去近几年才从「军事训练」简化为「一般课程」的体育,如大众所知道的那样,王国的基础教学可以粗分为两类。

一类是诸如数学科与历史科的「通识课程」,也就是所谓的「E7」——虽然总数早就不止七科了——另一类则是与贵族的血脉关联的课程,「魔法学」,一门了解魔力与魔法的本质的学问。

在小学时期,这门课程并不分科,它以「魔法基础」为名,仅仅在每周占据小小的准贵族们一至二课时。这是由于学生们在这一时期还没有「才能开花」,除非借助事先贮藏魔力的结晶就无法施法,那么即便再怎么教诲也是事倍功半。

相较来说,让小家伙们理解自己身为贵族的立场与行事作风的「礼仪课」倒是长得出奇,这种状况令人不耐烦,但必须一直持续到初级中学二年级。

到了这时,魔法科才终于拆散开来分为「术式与符咒」、「魔法阵」、「魔法药剂」这三科。或许听起来很荒诞,年幼的贵族们将从此开始学着以「现代科学」的方法来了解他们与生俱来的这种特殊能力,以及涉及这种能力的世界规律。

高中时期校方会进一步增加实操课程,也会提供平民学生关于魔法理论的选修课程。随着学级进一步提升,科目也进一步细化,「术式」与「符咒」终于拆分,「咒文」、「魔法物品」与「施法动作」单独列科,有趣的功课逐渐变得讨厌起来了。

进入大学以后,原本就稀少的知识之塔攀登者还要再进一步分道扬镳。向着「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的真理前进的研究者叩开博雅姬所铸的魔法原理学的大门,思索「我们如何继续拓展与应用这些知识」的人则更为脚踏实地,通常去往王都研究院。

可以说,大图书馆与王都研究院之间隐隐约约存在着的某种「不对付」,与其说是单纯的派系相争的结果,不如说更早就扎根于这种「理念」和「意识」的差异。当然,派系相争的因素也不能简单忽略就是了。

管制王国全土知识的大图书馆的历史几乎与第一台印刷机一样弥久,王都研究院却不过是靠着近年战争起家的暴发户。让人不解的是,这个研究怎么更高效地杀人的下等机关并没有因为先王的故去而式微,反而愈发壮大起来了,着实令人不快。

由于研究院派系习惯性地「主张中立」、「保留余地」,尽管「不对付」,双方很长时间里也并未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只有四年前的那一次,两者几乎闹到不可开交,比眼下的「霜雷纠纷」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具体来说,是泽伊尔-夏塔大学二年级的事情,也恰好是她贸然向诲谕卿上书要求将博物学基础课程拆分为「自然科学」、「地理学」与「物理学」的一整年以后。

那一年,这一纸被看作「胡闹」的进言,突然被很少表态的研究院再度拾起,当作十二公爵会议间的正式提案提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尽管底层的民众一无所知,然而学者们一个个忧心忡忡,到了各自通知管家做好贵族会战准备的地步。

正因为这种拆分的粗暴性,和百年前博雅姬提请将炼金学拆分为「化学」与「生物学」的做法如出一辙——难道瓦伦公爵是想否定那一位天然所拥有的神性吗!?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是那一位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然也就是由那一位所缔造的。

花之所以为花,果之所以为果,鸟之所以为鸟,兽之所以为兽,无魔力者之所以为无魔力者,有魔力者之所以为有魔力者,被统治者之所以为被统治者,统治者之所以为统治者——这个世界之所以为这个世界,都是由那一位命定的。

「自然规律」。贵族之所以是贵族,是因为贵族优秀。身为万灵之长、「受那一位的眷爱者」——人类中的「最优秀者」,是不折不扣的「统治一切之人」。

而博雅姬却将「人类」置于一切生灵的行列之中,又将「魔力」与烛火、水流、蒸汽所驱使的能量等同。这是何等的不敬!

若像她那样仅仅为了「形成理论」,就将一门重要的学问变为纯粹的工具,轻忽学问中不可思议的神性,等于在动摇魔法之于一切真理的优越性,对整个有魔力者的阶级——「贵族」的「特殊」予以否定。

博物学也是同理:它可远远不止所谓的「自然科学」、「地理学」与「物理学」吧?对神之奇迹的赞叹,对神之恩惠的感谢,对神之秩序的发自内心的顺从,都到哪里去了?

泽伊尔-夏塔只是一个有些张狂的丑角,一个小女孩罢了。她所提出的不切实际的空想尽管不敬,因为她的才能以及她身为平民的无害性,多少可以容忍,可以一笑置之。

但若提出者是瓦伦家族,性质就完全变了。这不止是在试探大图书馆派系的「不适感」的边界之所在,甚至是在触碰大主教派系的底线了!

当大贵族与元老们后知后觉地了解到这件事的推动者其实并非瓦伦公爵,而是他在社交场合亮相不久的那名新继承人,已经有些晚了。此时的莉丝刚刚完成一件「大事」,除去「圣女」的名头以外还博得了王的称赞。

到那为止,社交场合对她的印象还是一个荏弱又天真的贵族少女。此时她突然露出獠牙,在声名的波峰出其不意地推动自己的主张,让人措手不及。连王的意见都似乎有所松动,大图书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惊觉,她是个极其危险的对手。

正因为「圣女」这一称号,包括那件「大事」在内,她总说自己是严格遵从着那一位的教导行事,这样谁都无法说她不尊敬那一位,或者诋毁国教。

然而即便如此,年仅十二岁的瓦伦女准公爵像是是动真格地想要在「宗教」和「魔法」之间画下一条属于她的线。她似乎认定魔法的本质理应可探讨、可丈量、可明确,不应和「那一位」不可知的领域彼此混淆。

首轮投票的结果是「7」比上「4」,除去弃权的外事派系,提案居然没有在「绝对多数」下被破弃。接下来,难道真的要爆发战争了吗?难道这么荒诞的事情,就要被她办成了吗?

——并没有。

「小瓦伦,叔叔明白你绝对没有不尊敬那一位,但你能把你『将那一位的知识赠送给所有人』的想法,首先在那边的甜点桌上放一放,直到你完完全全长大以后吗?」

「嗯……」坐在金发公爵的膝上,尚且年幼的莉丝不置可否。

「如果你答应叔叔的话,叔叔就答应你,在条件允许的范围以内,下一次叔叔一定站在你这一边。」

「这是贵族和贵族的约定吗?」莉丝睁圆了眼睛抬头问。

「啊。是伯顿和瓦伦的约定。」

「嗯………………。」褐发幼女垂着头,再一次不置可否。「愿那一位赐福于伯顿公爵大人,」最后,她口齿不清,含含糊糊地说。

此时温蒂-伯顿两岁,康斯坦斯-伯顿刚刚出生。

虽然无法指望,由于「暗杀潮」的端倪初现,不得不代表大主教与大图书馆同区区一名幼女斡旋的伯顿公爵,真希望自己的血脉能掌握这孩子十分之一的演技。


尽管省略了不少细节,上述正是「魔法药剂学」产生的时代背景。

原先就像「E7」一样,「术式」、「符咒」、「魔法阵」与「炼金」也被合称作「B4」,甚至人将它们穿凿附会地称作「水之学问」、「火之学问」、「风之学问」与「土之学问」。然而「炼金」如今已经废止,变作两门平民也能学习的学科了。

当年博雅姬会遭到冤屈有许多方面的原因,强行将「神授的学问」变为「一般的学问」固然是其中之一,不过考虑到具体命令其实是由宠幸她的那位王子宣示,并且她在如今已经得到平反,所以这条悠久的命令即便存在问题,也没有废止的道理。

作为某种「补偿」,「平衡」或者干脆说「但是」,「但是,蕴藏魔力的矿产与生物在世界上普遍存在,那些都理应属于高贵的研究,所以仍然应当由高贵者研究」,于是像是在墙缝里长出来的倔强的草,「新学科」「魔法药剂学」诞生了。

该说是平行于「化学」、「生物学」、「博物学」,却又和那些学科互相包含吗……除去「炼金术」与这门功课本身的教条性的历史知识,似乎没有什么非要在这门课上学习不可的东西。

譬如曼陀罗草,在生物课上也会提及,博物课则会说明它的产地。至于如何系统性地运用曼陀罗草的有效成分,会在大学的魔法药代动力学讲义中具体说明。尽管涉及制药,那其实和「魔法药剂」没有什么关系,主要算是化学和术式的衍生科目。

又譬如秘银——但凡涉及性质与产地,也算是化学和博物学的部分,而一旦到了大学阶段,就是魔法材料学的领域了。那也和「魔法药剂」没有什么关系,相较来说化学与魔法阵的关系更大。

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原先「炼金术」就是一门研究万物的调和与转换的学问,「化学」与「生物学」对此一脉相承。就算贵族们倔强地重新设置了「魔法药剂学」,也不可能对知识本身进行粗暴的切割。

况且经由博雅姬世代的大量总结,「化学」与「生物学」已经发展成了更多依托「观测」、「实验」与「计算」的严谨体系。为了特地展现与前述两门学科的区别,贵族们还不得不「反其道而行之」,否则魔法药剂学就没有立足之本。

还是以曼陀罗草为例。在魔法药代动力学的课程上,教学者会教导学生先人们所发现的曼陀罗草的魔力流动机制,以及这种机制的整体作用。当然与魔法无关的有效成分也会讲学,此后就是思考如何对其中的有效成分与魔力加以萃取和运用。

若「魔法药剂学」也进行这样的研究,就等于是在宣言自己与现代制药学等同,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所以在教学中,曼陀罗草总是被当作「一种单一的调和材料」——虽说好歹会被拆分作花、叶或者根,然后依重量在釜中使用。

正是如此,这门学科更为重视「调和现象」与「经验记录」。不可否认学生们所制成的制剂确实拥有魔法效果,然而那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效果,又会产生多少效果,其研究往往就显得有些「暧昧」、「可疑」,乃至「落后」。

还有一点——诚然这门课程会涉及到「有魔力的矿石与生物」,但和学生本身的魔力没有一点关系。若不是经常会动用提升制作效率的魔法,这门课程其实完全没有「魔法性」,这就大大降低了准贵族学生学习时的乐趣。

综上所述,能够精确测算一个火球的魔力转化效率、飞行距离以及威力的术式科、符咒科与魔法阵科,如今都当之无愧地属于「现代理论」的范畴。与它们并立的「魔药科」则像木制椅子所缺的一条腿,不免受到教学者与学生的普遍性轻视。

纵使身为贵族,一所学校的魔药学讲师也往往是一个小角色。当然,「小角色」也同样是个很好的伪装,先前和米莉娅同归于尽的那位柯文男爵正是利用了这个「小角色」的身份才悄悄潜入进来。

但中央中学的新晋魔药学教师艾里克就真的是个小角色罢了。


今天不是「小角色」的幸运日。


坐着跨夜列车抵达西弗斯雪银城的当日,原本预定在中央中学会见的直属上司不在。身为魔药学教师,这种程度的轻忽当然只能容忍。

「住宿费包含冬季的暖费,一律都从薪金中提前扣除。」代替迈尔斯子爵与自己会面的是个语调干巴巴、冷冰冰的中年女人。明明是平民却完全没有对贵族应有的敬意,从对方手中领取引导手册与宿舍钥匙时,艾里克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您的办公桌在这里。接近正午的半个小时里侧窗的反光会笔直打到这张桌子的方向,希望您不会过分介意。」接下来给自己领路的是个个头极矮的「庭中」女侍。「您今天没有课?」随后这个女侍像是老熟人一般仰着脸问自己。

「是……是的?」艾里克迟疑地确认手中刚拿到的课表。

「那么教导主任阁下会高兴的。请恕我告退。」

毫无规矩的女侍离去后,那位据说会很高兴的教导主任就来了。

「哎呀呀呀呀,男爵,真是幸会。红樝镇的山间空气果然名不虚传,你的面色看上去真是好极了。」来人又是平民,他满脸堆笑,无礼地用双手的拇指搓着一把乌木梳的梳齿。

「啊,啊啊……」艾里克没有漏掉那个「你」字,尽管如此,他仍旧迟疑着,因为他觉得为此发作好像有点太小题大做了——尤其是以初来乍到的魔药学教师的立场的话。

「我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请你帮忙,」对方突然一改口吻,使用严肃的语气。

「是……是的?」下意识之间,艾里克就答应下来了。

——然后,拿到一张皱巴巴名录的艾里克,就被叽叽喳喳的、咬着糖纸的、挥着玩具的、牵着气球的一大群小家伙包围了。

「老师,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花儿有各种颜色?为什么颜色只有那么多种?这都是那一位规定的吗?」

「老师,我妈妈让我带着的小手绢儿找不到了……请你帮帮我……」

「男爵老师,男爵老师,我想去洗手间!」

「老师~~老师~~我捡到了好多橡子,分给你一个大的~~」

护卫。护卫平民。护卫平民的小孩。这就是艾里克第一天被分配的工作。

即便自己是魔药科的教师,乡下来的小贵族,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是的。太过分了。欺人太甚。待到迈尔斯子爵返校,势必要好好……好好地理论一番。这……这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是「有道理」的一边,对,就是这样没有错。

只要鼓足勇气,鼓足勇气的话,自己一定也能大声抗议一次。对,就算对方是子爵也一样,就算这里是先王就读过的学校也一样,绝不能容许自己被人像这样轻——

「那个,那个!有幸觐见尊贵的男爵大人,希娜不胜惶恐!」

正在这时,派来给他打下手的「庭中」女仆也终于到了。她是提着裙子一路奔过来的,站定后就拢起两手急急地行屈膝礼,因为紧张,幼软的语调显得尖声尖气。

「请您随意差遣希娜,希娜、希娜会努力不给您添麻烦的!」

这是个绿头发的小家伙,和身边的其他小家伙差不多高,完完全全就是个小孩子,这又是中央中学轻藐艾里克的证据。

「……………………」

然而艾里克却愣在那里。

「男、男爵大人?」

仓促之间,希娜不知要如何是好。


虽然这一天不是艾里克的幸运日,但这一天仍旧是艾里克与自己的初恋情人重逢的日子。


「呜呜……呜呜呜呜……」

六年前,红樝镇,星之幕如丝绸一般在群山的顶上旋过。星幕之下,河流边,绿发的幼女伤心欲绝地掩面哭泣。

她身着一件黑灰色的上衣,脖颈被宽大的领口盖住,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衣物。尽管边缘破破烂烂的,由于是成人尺寸,忽略裸露在外的两条瘦弱苍白的赤腿,姑且还能充作衣裙。

尤为可笑的是她的头顶,那里像是行军盔一样扣着一个铁皮水桶,把她大半个脑袋都没在里面。或许她原先是想用这装扮来遮掩自己吧,结果反而让她变得更加醒目了。

「别哭了!再哭的话,就把你杀掉!」

贵族少年出声恫吓。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结果这个小家伙自然就哭得更大声了。

真是毫无规矩,毫无教养!准男爵简直要气急败坏。

是夜他正准备离家出走,具体要做什么他还没想好。也许是去山中,也许是去海上,那都无所谓,只要能手刃盗贼与流寇,与巨大的魔兽展开史诗般的决斗就行——虽然还没有才能开花,他已学了一招半式的剑,那想必不会是什么难事。

重要的是尽快从这个没有任何「贵族格调」和「魔法气息」的乡下小地方离开。原先这些东西理应由少年的父亲提供,但看来这位父亲和他的想法相似,以至于一直寻找各种借口滞留外地,将独子抛在身后。于是乎,每年的寒暑假变得格外烦闷。

一旦完成期末考试,离开准贵族班级,不得不返回名为「家乡」的平民集落,漫长的「平凡」和「乏味」就开始了。如果自己因为没法使用魔法以至于要沦为这「平凡」和「乏味」的一部分,那当然就更为屈辱。

这些年随着身边才能开花的同学越来越多,这个念头亦或者说这种「屈辱」就愈发显著。他被折磨得发疯,如果要被身边这些乡巴佬当作和他们等同,要被同学们暗中嘲笑和乡巴佬等同,不,自认为和乡巴佬等同,一个「住在村里的乡下少爷」。

那么,必须要走。

怎么都好过继承父亲那个华而不实的头衔,成天被镇里的乡巴佬亲热地指指点点,「啊呀!是小艾里克大人!」他想要自己的名字被平民敬畏,想要自己的事迹被王都的大小姐们私底下面带桃花地谈论,那就唯有出走,出走这一条路可选!

但所谓「有人想要出去,就有人想进来」,在他即将远行之际,这个绿发的幼女居然跌跌撞撞地闯进了红樝镇的边界。这里是个小地方,小到身为准贵族的这名少年都能认得镇里的每一个人,那么这个生面孔——这个小贼就栽在他的手里了。

尽管他已经决定一路上都要贯彻「铲奸除恶」的决心,但常读的故事书里并没有写遇到盗贼像这样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情形应该怎么处理。

不远处的农家的狗吠了起来,少年不禁有些焦急。如果把周围的人吵醒,自己的离家出走大计就毁于一旦了!

「别哭!别哭了!我真的杀掉你哦,真的杀掉你!你看哦!我把剑都拔出来了哦!都拔出来一半了哦!」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啊——啊啊啊,麻烦死了,真的麻烦死了,给你这个,不要哭了吧!」

万般屈辱地,贵族少年从口袋中翻出一枚金币,把它抛掷在小女孩的面前,硬币因此旋转起来。

虽说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但此时的硬币看上去像是晶莹剔透的小冰片一般反着光,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于是就像那些没机会见识金币的乡巴佬家的小女孩一样,这个小家伙睁开了黄澄澄的眸子,胆怯地盯着舞蹈的钱币,哭泣也终于一时停止。

「……啊。」

在反应过来以前,明明说过「给你」的少年已经蹲了下来,一把抓起钱币塞回口袋,幼女因此不知所措地短叫一声。这是重要的路费,可不能轻易送人,尤其是送给小偷。

「我问你,你是什么人?」少年没好气地问。

「……………………○○。」幼女畏畏缩缩地回答。过去了六年,这个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但六年前的这名少年立刻发觉自己的问题毫无意义——知道陌生小偷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你从哪里来的?」

「……西弗斯。」不知为何,用哀婉的语调与奇怪的口音所说明的这个地名倒是记得很清楚。也许是因为它过于荒诞:王国的东部港口与红樝镇相距整整两千里,这个小家伙绝对是在骗人。

「○○……○○来为夫人……找东西回去。找不到……找不到的话……○○○会被夫人杀掉的……呜呜……」

又是一个记不清的名字,但是即便过了六年,这段记忆的主人也记得「夫人」这个词。

这么说,这个「夫人」是使唤她的主人了。她来到这里是得到了这个「夫人」的命令吗。

「就、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是半夜摸进镇子偷东西的理由!」少年硬着脖子主张。

「不是的!○○不是偷东西!」幼女含着眼泪急急忙忙地申辩起来。「夫人要找的东西是在红樝镇……的『魔女小屋』里。夫人、夫人说,这里早就没有人住了……」

啊,「魔女小屋」吗……少年倏地松了一口气。那确实是一栋在沼泽地深处,不知在何时由何人遗下的古旧废屋,因为小时候爱往那里钻,他没有少挨父亲的骂。

这么说,这孩子也不是小偷,那么就无需思考怎么惩处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了。自己真是万分英明,没有鲁莽动手,而是充分给予了对方辩解的机会,这么一想,少年甚至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但是,但是○○只找到了夫人说的『帽子』,怎么都找不到,找不到夫人说的『帽子下面的书』……○○,○○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呜呜……呜呜呜呜……」然而转眼间,那幼女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是笨蛋吗!」突然察觉了什么,少年不由得呵斥,并且以指关节敲打幼女头上的桶子。

「呜!」幼女唯有抱着那东西小声呻吟。

——这家伙,不会是把这东西当作「帽子」了吧!?

可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吗??

少年很清楚地记得,早年夏天的时候,镇子里那群乡巴佬的小孩死乞白赖地拖着自己去那栋屋子做什么「秘密基地」。因为他们纠缠不休,绝不是因为他很无聊,他最终还是去了,这是当时留在「魔女小屋」里的清洁用具之一。

「你站起来!」不顾由于敲击的反作用力产生的疼痛,少年强硬地把幼女搀扶起来,就像是照顾乡巴佬的女儿们那样帮她拍衣物的下摆与膝盖。「脏死了!哭也不知道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哭!你是真不怕蜱子来咬你!」

「呜呜!呜呜呜!」

「跟我过来!不准逃跑!」

「嗯呜呜!嗯呜呜呜!」

离家出走的计划一时暂停。

一对旅行长靴与一对踉踉跄跄的赤足,在柔嫩的河草上留下细碎的足音。


「………………人?男爵大人?」

回过神来,已是在图书馆的大教室的侧后。那个小女仆侍立在自己的一侧,担忧地仰视着自己。

在讲台后方为整整一教室的小家伙「模拟授课」的人似乎是那位在学术界非常有名的芬里尔阁下。这老人明明与自己一样只是区区的男爵,却有着不输伯爵乃至侯爵的风度,即便是在给平民儿童讲学也不失威严,不禁让艾里克感到敬畏。

这时还走神,就更令人羞愧了,然而这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他再次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身边的孩子,惹得眼前的幼女的表情愈发胆怯瑟缩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虽然不记得名字,鲜活的记忆却如此主张,可怎么也不可能。

因为已经过去了六年。正如自己从那少年长成了如今的青年,如果真是她,怎么可能连一点成长也没有。

此时的她胸前挂着一个比她的肩膀还宽的长匣子,愈发衬得她身形娇小。那匣子正开启着,放满了铅笔、橡皮、削笔刀、小笔记本、纸手绢。

「我想要这个……」趁着讲课的间歇,那个弄丢手绢儿的女孩子溜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一束纸手绢指指点点。

「那个,那个,四千元。」她羞涩地一笑。

「哎?????好贵!」听到这匪夷所思的价格,艾里克不由得咂了舌,那个女孩子也不由得立刻拖长了声音抱怨起来。不过对方还是规规矩矩地从口袋里取出小小的钱包,取出四张一千元递进匣里。

「谢谢您的惠顾。」幼女女仆毕恭毕敬地屈膝。

「………………这也是对这些孩子进行的『测试』吗?」在几次走神之间逐渐搞明白了今日各种工作的意义的艾里克小声问。

可以观察到丢失物品的小孩子的价值观,以及交易物品时的礼仪,果然是某种测试吧。

「那个,那个,不是的,男爵大人。这是为了挣钱。」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艾里克的脸不由得一抽。

「挣、挣钱?」

「是的!因为桑莫斯大人,桑莫斯大人说,肯定会有人弄丢东西。把这个匣子带上,可以用来补充『庭中』组侍从的经费……——啊,那个,那个,这个两万元。」

「好贵!!!!!!」又一名新凑过来对着匣子探头探脑的男孩子哀叫起来。

「谢谢您的惠顾~~」

艾里克用手捂着脸。

虽然偷偷摸摸的……虽然鬼鬼祟祟的……虽然连话都讲不明白……

但当年那个小女孩又清楚又单纯……洁白得就像白纸一样!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绝对不是「她」!这也太市侩气了!

幻灭了!幻灭了!果然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平民抱有任何指望!

只是长得极像的孩子而已吗!

——西弗斯。

脑中这个地名却如同鬼魅一般浮现出来。

她说她来自西弗斯……不,不可能,两千里的路程,怎么都不可能……

艾里克狐疑地打量着名为希娜的这个年幼女仆,绿发幼女的肩膀因而猛地一颤。

「您,您想要打希娜吗?」她明显强迫着自己微笑,同时以一种揪心的嗓音问。

「……不,怎么会。」艾里克尽可能严厉又不失礼地回答这脱线的问题。

这种总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重大过错似的战战兢兢,不知为何也会勾起人的回忆。

「喂,你的姐姐呢?」这时第三个小访客出现了,不过不是来买东西的。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什么姐姐?」

「去年的时候在这儿的,和你一样是绿色的头发、黄色的眼睛,那个总是很照顾最小的那些小孩子的漂亮姐姐,是你的姐姐吧?她人呢?」这男孩子把两手插在裤兜里,仿佛小大人一般发问。

艾里克的耳朵支起来了。

「不,对不起,希娜没有,没有这样的姐姐……?」希娜哆哆嗦嗦地回答。

……艾里克的耳朵又收回去了。

讨厌。真是讨厌!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就像被那群乡巴佬不讲规矩的小孩子用稗草挠鼻子一般,将要打喷嚏却打不出,实在是很恼人。

但是果然很奇怪。怎么想都很奇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胡思乱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艾里克又开始不走运了。


大概是憧憬着窗边正在上体育课的准贵族们,几个小女孩居然趁着课间,偷偷摸摸地跟着芬里尔阁下溜到了运动场边上去了,差点犯下大错。

艾里克只得费心把她们一个个牵回去。究其根本,小孩子这种生物就是让人不省心,还在乡下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件事了。

到了中午才得到片刻的闲暇。虽然整整半日里都是不顺心的事情,至少同乡下相比,餐厅设施供给贵族的餐食是令人感动的水平。

然而就在这「片刻」,在隔壁的食堂里,一个「庭中」女侍居然差点把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宰了。好吧,多少有些夸张,但终究动用了暴力。

「您犯下了很严重的过错。」

当艾里克想要抱怨的时候,那名早上为自己领路,被绿发幼女女仆先前称之为「桑莫斯大人」的双马尾女仆长在等候室背着双手挺胸抬头,以一种极其可怕的嗓音说。

「您的工作是『护卫』。交付您工作的人是行使子爵大人意志的查尔斯教导主任阁下。我从未听说过由于诸如『用餐』之类的个人原因,『护卫者』就可以随意背离『护卫对象』,长时间在不同建筑物滞留。」

莉拉直视着艾里克的眼睛,居然惊吓得艾里克后退一步。

「念您是初犯,而且除去餐桌的轻微损伤,没有事实上的不良后果,这件事就既往不咎。但若还有下一次,我就不得不提请正式的意见,令本校的财务官重新评价您的周俸了。」

区区一个平民,一个女仆,一个下人居然能决定自己的周俸!?这就是艾里克「从未听说过」的范畴了!

这也算是莉拉「理解事物的原理」的部分。

她知道自己长得低矮,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庭中」女仆。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她展露职权时往往会显出额外的「冲击力」,让人猜疑乃至惊惧自己究竟是何方神圣。因此面对学校的新成员时,她常常表现得比她实际的个性更为跋扈。

或许那个总是出奇不意地亮出他那本小册子的查尔斯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才不停地装模作样地梳头的吧!……不,他似乎只是单纯喜欢梳头发罢了。

而且还有一点。莉拉能够支配中央中学全体教师每人25%的薪俸,由于贵族教师的薪俸更多,莉拉所支配的「领域」也会因此被一同放大。

即便同是罚俸1%,对于贵族教师而言可谓是惨痛的经历。因此某种意义上,比起不称职的平民教师,莉拉对于不称职的贵族教师们会显得更为可怖。

清楚这些「原理」的莉拉毫不犹豫地藉此恫吓新教师,为了保护背后的某个金发小笨蛋。新教师也确实地被恫吓住了,他不再考虑雇佣自己的这座机构有多失礼了,而是开始觉得这座机构十分恐怖。

「啊——艾里克阁下?」

当他像希娜那样缩着脖子准备回到小家伙们那里去的时候,又被某人喊住了。

「……夏塔?」

「哎呀,居然真是!我们居然成为同事了!欢迎您~~」

毫不介意自己右手上所缠着的绷带,年轻女教师开朗地打招呼。

这家伙是研究院附属大学的学生,那么理应属于研究院派系!……刚这么一想,名分上姑且属于大图书馆派系的艾里克就在心中哑然失笑。

泽伊尔-夏塔又不是贵族。派系争端什么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上次见面还是在克里斯托水晶城跨校联谊会的时候吧?」她问。

「啊……啊。——你把什么塞在我口袋里!?」

「橡子。」紫发女教师偏着头闪闪眼睛。「每年到这个时候就会在学校的侧面掉个一地,直接丢掉就太可惜了。」

「我才不要!你是小孩子吗!」

「和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橡子就是橡子,浪费好东西会遭天谴的哩!——话说您这不是已经有好几颗在口袋里了吗!?」

「松手!松开我的口袋!我警告你!我可是贵族!我已经是男爵了!再像不懂规矩的大学生那样乱来,我可真的要——」

「哦————————!!!」

于是乎,开门之际,艾里克和年轻女教师打打闹闹的一幕被图书馆大教室的那一群小家伙映入眼中,遭到了盛大的起哄。

小女仆希娜羞耻地别着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这样也挺好嘛」。

不是,不是,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话说自己没有必要在心里向区区一个女仆赔罪吧!?

「你快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去!——你又有什么事!」

才把那个脑袋多少有点问题的夏塔从门口推出去,艾里克发现另一个问题学生靠近了自己。

虽然严格说来这个叫诺拉的栗发幼女并非中央中学的学生,但无论是先前靠近运动场的那群女孩子里面也好,食堂的纠纷里面也好,都有她的身影存在,所以仍旧算是个「问题儿童」,不得不让艾里克心生警惕。

「老师,老师,我看到学校外边……给行道树剪树枝的那些人,身上没有……保证安全的护具,那种系在腰上的绳子……老师,老师……你能帮帮他们吗?」

「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

之前就发觉了,她是这群小孩子里最爱管闲事的麻烦鬼!

这些小鬼姑且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像那种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而且还是为了几个铜板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不顾的贫穷工人,有什么必要去同情他们?

一时心悸。他突然发觉,随着他的话出口,这一次幼女女仆那对黄澄澄的眸子没有躲避了,而是悲悲地直视着自己,几乎将自己慑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耳边重复着六年前那充满负罪感的娇弱嗓音。似乎先前走了很长的路,脚上早就有了伤,所以把她背到沼泽的对面时,那孩子就这样不停地道歉。

你烦死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那时的少年不堪其扰,最终怒吼道。

此时这对忧伤的黄色眼睛所投来的视线,与当时自己的那一声怒吼,仿佛两支利箭,势要刺穿艾里克的胸膛。

是这样吗。毕竟六年过去了。

就算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自己也已经变了啊。

站在这里的人是艾里克男爵,继承了父亲头衔的人,中央中学的新晋教师。

怎么还有功夫去顾念那么久远的朦胧记忆。

「你,把讲台上的纸,一人一份发了去。」他扭头命令。

「希娜,希娜明白了。」于是让他觉得难堪的小家伙垂下头,抱起纸堆一颠一颠地离去。

「同学们,现在我们来进行一个游戏。」随后艾里克说。

下午的这一堂课,亦或者说对这些「准学生」的又一项测试,预定由新晋教师本人进行。


「拆炸弹」。

教室的两扇门都关上了,权当是「上锁状态」。

讲台上放置了一个完全无害的纸盒子,权当是「定时炸弹」。

原先堆叠着的一大堆智力题正由希娜散给在场所有的孩子,那权当是「拆解炸弹的线索」。

只要能在一课时之内解开谜题,就能知道如何拆除「炸弹」,只要成功拆除了「炸弹」,就能成功通过游戏,每张纸页的最开头部分都如此说。

虽然纸页还没完全发完,试题中有趣的图样和数列,「红线」与「蓝线」之类,已经引得一群群男孩子小声讨论起来了。

艾里克环视教室。

这些小鬼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每张纸上的试题都不相同,所以弄虚作假没有意义。不过真正有意思的部分还在之后。

「请说。」当最后一张纸也发放完毕,艾里克注意到有个女孩子举手。

「请问您,『我们』还是『我们』吗?」起立后,那嫩生生的声音问。

「……是的,这里仍旧是西弗斯市的中央中学,今天仍旧是今天,各位先生小姐还是各位先生小姐父母亲的孩子,不过教室里没有『中央中学的人员』。」

艾里克踌躇了一下才开口。他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人要他作「补充说明」。

「那么请问,我们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那孩子还在问。

「大家在午餐过后失去了意识。醒过来以后,就是目前的状况了。」

「嗯……那我请求在场所有的绅士与淑女保持安静。」

「……凯茜?」当她提高语调引起整个教室的孩子的注意以后,在她的不远处,又一次把气球塞到椅子下面的小詹妮情不自禁地发问。

在她们这群来到西弗斯以前就彼此友睦相处的小小伙伴里,凯茜绝不是这样张扬的个性。

正如一般人与她们接触后会留有的印象,白金发色的詹妮是这几个女孩子里带头的那一个。下一次去哪座城市观光,去品尝哪里的茶点,通常都是由詹妮决定的,正式的邀请函也往往由詹妮的女仆发出。

不过,如果要说「中心人物」,却是那个声音低沉、偶尔说些奇怪的话的诺拉。虽然依帕尔的「餐具理论」来看,诺拉的家世比起周围的其他人都低了一档,但正因为丧母的变故,她经常借住在詹妮家中,因而免不了就成为了詹妮最亲近的玩伴。

如果仅仅是这样,她也只会被其他人当作「詹妮的小跟班」吧,偏偏这孩子有一项堪比博雅姬的才能——并不是指研究——她非常擅长「叙述」,尤其是「讲童话故事」。

甜点心、漂亮的卡片与小饰品是孩子们用来交易的货币,诺拉少有那些东西,但若算上她的这项才能,那她就仿佛有了取之不竭的金矿矿脉,或是印钞的「作坊」。

「讲故事!」「诺拉,讲个故事!」在伙伴们的央求声中,诺拉不自觉地就成为了「大家的第二个小公主」。

相比之下,尽管总是打扮得很可爱,却总是坐在角落里抱着茶杯静静微笑,偶尔才扯扯贴身女侍的裙角咬咬耳朵说点什么的年纪最小的凯茜,给人感觉一向是个安静的孩子。

如今这个最最安静的小女孩不仅主动向教师发话,还反过来要求所有人安静下来,难怪詹妮会觉得出奇了。

大家都看了过来。然而名为凯茜的孩子只是环视四周,并没有立刻开口。

「趁着所有人安静下来的这个机会,『我』要伏在教室的门口朝外聆听。」停顿了片刻,嫩生生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请问您,『我』有听到什么吗?」

「……?」原以为她是要对大家说些什么,没料到她只是又一次对在场的教师发问,周围有不少孩子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

然而艾里克讶异了。

「有一些『脚步声』,也许是『看管你们的人』在走来走去也说不定。」他终于又一次开口回答,同时上下审视这孩子的打扮。

虽然确实有出格的部分,但想来是这孩子的家里人为她做的,和她本身的「品性」没有关系。那么她在这种状况下能够作出这样的反应,只能理解为「确实聪颖过人」了。

——已经解出来了吗?「自己的测试题」,和「左右两个孩子的测试题」。

倒不是说题目很难。毕竟来「见学」的这些小孩子多少存在一些年龄上的差异,如果就因为一些孩子比另一些孩子更加年长,以至于能够通过「知识」上的优势更快完成试题,那就起不到测试的作用了。

——重点在于,如果不同孩子计算得出的「拆解炸弹的线索」彼此矛盾,到时候他们会如何做?

已发放的试题中的一半,会导向「剪掉蓝线」这个结论。另外一半,则是「剪掉红线」。

去掉被请去会议室的那个穆卡沙-山斯,剩下参与游戏的人数正好是偶数。「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如果仅仅凭借题目所提示的「线索」,甚至连单方面的「多数」都无法形成。

这根本就不是「智力测试」。不是观察谁能「正确判断」该剪哪根线。真正重要的是能够「决定」剪断哪根线的能力。哪怕尚为孩童,并且和定时炸弹一同被闭锁在教室里,也不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决定」,这样的「决心」。

无论使用何种手段,说服,雄辩,乃至巧言令色与欺瞒,也要为自己所支持的颜色奋战到底。一旦一种颜色的支持者动摇了另一方,以至于后者发生了退让,那么前者就取得「合格」。

无论结果对错,至少这些孩子有用自己的双手承担自己性命的觉悟,不会随便拱手把这权利相让。那么,他们也就一并拥有成为「治理平民的平民」的潜力,亦或者说,适合受到中央中学的欢迎。

——然而眼前的孩子显然不把区区的「合格」放在眼里。

她显然已经意识到,至少是猜测到出题者的居心了吧,所以才会迅速以「提问」的方式引导整个教室中所有孩子的思绪。

她想回避之后的「多数决」环节。因为分明有更好的办法能引领结果。

只要成为看起来最早进入状况的那个人就行了。只要让周围的小孩子觉得「这个人比我聪明」就行了。只要让他们觉得「这个人可靠,可以相信」就行了。只要成为「领导者」就行了。

只要作决定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只要在有人反应过来前,让支持自己的人把「不同的声音」统统压下去就行了。哪怕其他人都只是小孩子。不如说正好利用容易「盲从」的小孩子的心理。

「谢谢您,我明白了。」

凯茜静静地微笑,同时离开座椅,背着手,向前轻俏地走了两步。

艾里克对她的推测大致没有问题。但在关键的部分还是出了点错。

即便能成为唯一做决定的「领导者」,仅仅因为「自己拿到的试题纸让自己剪断蓝线」这种「不确证」,甚至还有与之冲突的线索的理由就要求「剪断蓝线」,也不过就是「良好」之流吧。凯茜要的是「优秀」。

「——!」「你!」「凯茜!」

凯茜还要别的一些东西。

教师下意识摆出施法手势的同时,詹妮悲鸣起来,其他小孩子则是惊叫甚至远离,地面上净是拖曳椅子的尖锐噪音。栗发幼女诺拉无辜地忽闪着眼睛,就像上午被她怀抱的那个布娃娃一样,软软地陷在凯茜的怀里。

不同之处是她的脖子上抵着铅笔刀的刀刃,而刀柄被凯茜攥在手里。

现年五岁,大图书馆派系,女准公爵候补,凯茜。

因为极其年幼,「血的浓度」还不够,所以艾里克的魔力视没能发现,暗金鬈发的这个幼女并不是平民。

又、又是暴力行为!当着自己的面!而且还由那么小的小孩子进行吗!?比起詹妮,其实教师反而是更想悲鸣的那一个。

如今裙摆彼此磨蹭,白色丝袜前同是白色丝袜,一人的下巴凑近栗色的发顶,另一人的脸颊贴近不属于自己的摇晃小鬈卷。

「老师,请您不要紧张,我并不是要伤害诺拉哟。」凯茜正同诺拉维持着这姿势,一边微笑一边款款地屈膝。「不过您已经说明了现在的『状况』吧,有人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关在了教室里,甚至还叫人守在教室外面呢。」

不走运的艾里克的额头上不断地渗出汗珠。

「是,是这样没错……但是……」

「所、以、说!要把我们放在这样的危险的地方,『绑架犯』肯定是要和我们的爸爸妈妈,或者西弗斯的市长先生,甚至是王都的大人们提出什么『条件』吧?」无视艾里克的状态,凯茜以银铃一般的音色抗辩说。

啊……这孩子发现了,不如说早就发现了,隐藏在游戏中的「绑架犯」的存在吗。

正如她先前所推演的逻辑,小孩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昏迷,然后和炸弹一起被关在教室里的。一定是有「什么人」这么做的。一般来说,也会有明确的「动机」。

既然「『我们』还是『我们』」,那就不仅仅意味着这里的「我们」是些无法通过撞门之类的方式离开教室的无力小孩子,也意味着「我们」拥有和原来相同的身份:官僚、富商或者矿主的孩子。绑架「我们」的意图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啊,你是想……」艾里克终于明白了凯茜要做什么。

「没错,我要同门外的『绑架犯』『谈判』!既然我们是『人质』,那么如果有谁提前受伤了甚至死掉了,他们就变得『不好交待』了吧?比起由我们自己像是笨蛋一样自己切开炸弹上的线,他们还是老实点打开门自己把炸弹拿走比较好哦。」

「啊……」

教室里不少人此时才发出叹息,不对,不如说松了一口气。就算对小孩子来说,凯茜的这一主张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而且被刀抵着脖子的也不是自己。但是不够,不够,凯茜不无得意地看向忧心忡忡的詹妮,光这样怎么行呢。

如果詹妮看的还是自己怀里的诺拉。如果詹妮看的不是自己。

詹妮明明是爸爸送给自己的东西。

凯茜很早就会认字了,读得越多认得越多,她喜欢所有那些富有戏剧性的故事。但这种喜爱有一个绝对前提,那就是凯茜要当故事的主角。

凯茜必须当公主。她的婚约者,灰发的小绅士康斯坦斯-伯顿则必须当公主的骑士。公主当然是最最善良,最最可爱,所有人都喜欢的那一个女孩子。谁都不准拿走公主的东西。

她早就知道詹妮长大以后会变成「官僚」,尽管形式和名称有一点差异,但总之也是侍奉自己这个公主的侍女,很可能还是最亲近的一个。为此她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她要首先假装成平民女孩子去和詹妮交朋友,为此她宁可不穿公主裙。

她要和詹妮一起欢笑,一起嬉戏,一起享用茶点,就像普通的朋友一样,只有在合适的时候——具体来说,是詹妮终于被引荐给身为女准公爵的自己的那天——才揭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去看那时詹妮可怜的小表情,这才有公主登场的感觉,嗯!

——于是她恨死了诺拉,还有詹妮卧室里种的那棵小龙血树。

因为詹妮应该是公主的东西。哪怕不知道公主是自己的公主,在公主有那样的心情的时候,詹妮就应该时时刻刻陪着公主殿下,和公主一起玩才对嘛。

就因为詹妮在家时每天都给小龙血树浇水,凯茜生这棵盆栽植物的气。但小龙血树起码不会每天在凯茜面前晃来晃去。

诺拉会晃来晃去,诺拉还会用她难听的嗓子讲话,诺拉讲话的时候詹妮会听,所有那些女孩子都会听。

诺拉让凯茜开始讨厌故事。讨厌。

得让詹妮知道凯茜才是最聪明的。最应该被看着的。最应该被陪着的。不是这个只会讲故事的笨蛋。看着凯茜。

所以。

「所以,请各位绅士帮助我,一起喊门外的人『开门』好吗?淑女们的话,量力而行就好了。(提高音量)不然的话,我就要把诺拉『杀掉』咯?」

「啊……」

教室中的孩子们再次叹息,不对,不如说是终于「答应」了凯茜。而艾里克注视着这个与其说是在和门外虚构的「绑架犯」对话,不如说是同身为「测试者」的自己对话的小小领导者。

身为贵族,不得不提高对她的评价。但是,这心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哪里弄错了。有一个声音在艾里克的心中说。好像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至于诺拉你,你要『惨叫』哦。」与此同时,凯茜命令说。

「……。」脖颈上顶着刀刃的栗发幼女仍旧眨着眼睛,不言不语。

「快点惨叫起来,越害怕越慌乱越好,否则外面的人不相信,不会开门啦。——你做什么啦!?」

这件事的要点就是要让诺拉丢脸。要让大家知道诺拉是个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小草包。为此要她「难看」才行。当着詹妮的面。

但是。

「那个,那个。」胆怯地盯了艾里克好久以后,希娜终于小步凑了过去,突兀地插入对话。「请……。」

「听不清!」

「请用希娜换这位小姐,对不起,拜托您了!」艾里克还来不及反应,绿发幼女女仆就深深地鞠躬,顿时让酝酿了好久情绪的凯茜哭笑不得。

「你做什么啦!要让『门外的人』知道我是在骗他进来怎么办啦!不对,不对不对,更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在教室里呀!老师刚才说了,『教室里没有中央中学的人』才对呀!」

「咦,咦咦?」于是希娜开始慌张地左顾右盼,一会儿打量凯茜怀里的诺拉,一会儿朝着艾里克的方向可怜巴巴地张望。

艾里克一捂额。这笨蛋。这眼熟的笨蛋。怎么回事这个笨笨的小家伙。

随后,像是眨够了眼睛,在男孩子们终于开始齐声呐喊「开门」以前,诺拉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也因为她的话,教室里又一下子安静下来。


「凯茜……很对不起你……费心想出救出大家的主意……但是这样的话……你们就『输掉游戏』了。因为我正好……就是那个『绑架犯』。」


「……诺拉?」又是詹妮首先怯怯地发声询问。

「我知道凯茜怎么想。如果『绑架犯』还不开门,她就制住另一个女孩子,同时真的杀掉我。这样大家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求着『绑架犯』开门,『绑架犯』也只好开门。就算他们不拆炸弹,也至少会把凯茜……还有凯茜想带出去的人放走。」

说话的同时,诺拉困惑地扭头回视詹妮。

「但是……因为我正好是那个『绑架犯』,凯茜真的把我杀了的话……所有人都出不去了。外面的人只是我花钱喊来帮忙的人,如果我死掉的话……他们只会逃走。」

「——不对!差点被你骗了!」在诺拉来得及再说一些什么之前,凯茜以又尖又细的嗓音叫嚷道。「老师刚才说了,『我们还是我们』!」

「老师说的是……我们还是各自的爸爸妈妈的孩子。」诺拉不徐不疾地回答。「我可以又是我爸爸妈妈的孩子……又是『绑架犯』,我的那张纸上这么说。」

诺拉的那张纸!?凯茜急切地抬起眼睛朝着诺拉的桌上看去,那张纸正背面朝上,什么时候翻过去的?她的一只手需要制住诺拉,另一只手需要抵住诺拉的脖子,现在可没法把它翻面。

「请帮忙——」

「凯茜,我的右手正握着炸弹的『引信』,『引信』的『引线』一直连到炸弹上。我随时可以按下『引信』,而且『引线』就算被切断,炸弹也会爆炸。不允许……你下命令。」

「你!」

凯茜刚要对诺拉的邻座开口就被制止。相较于事实上抵住诺拉的小刀,因为关系到游戏的胜负,这完全虚构的「引信」和「引线」居然同样牵制住了凯茜。

因为词汇量超过一般这个岁数的小女孩,以至于知道这两个词语的意思,凯茜不由得反而在半恼中愣住了。

「你松开那个『引信』!不然我就杀掉你!」

「你松开小刀,不然我就让炸弹爆炸。……松开的话,因为你很聪明,我先放你出去,算你通过测试好了。」

「………………………………加,加上詹妮!」

「加上詹妮。」

……输掉了。

回过神来,咬着嘴唇的凯茜才发觉自己在「谈判」中,输掉了。

因为就算杀掉身为「绑架犯」的诺拉,也不代表游戏赢了。不如说因为「绑架犯」死了,更没有怎么解除炸弹出去的头绪了。同样,如果「绑架犯」引爆炸弹,大家也同样还是输掉游戏。既然如此,除了放下小刀没有其他办法。

这场过火的「过家家」,随着凯茜的手臂垂下,抓在她手里的那把小刀被诺拉拿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最终以栗发幼女的胜利告终。

「?」

然而还来不及对这次「败北」产生更多的感想,凯茜突然就注意到诺拉已经转过了身,正以右手虚握着小拳头,相当滑稽地指向前方,也就是自己喉咙的方向。

「……你做什么?」

「我……我正拿着放在桌上的这把『小刀』,用刀尖指着你的脖子。」诺拉回答说,声音不知怎么有点不知所措。

「你!?你不是说放我和詹妮出去!?」

「我又不是『绑架犯』,怎么放你们出去。」

「啊!??你!???」

猛然意识到自己被欺骗的凯茜尖叫起来。

「不要动,凯茜,你正被我用刀指着呢。」

「但你根本就没拿刀吧!?」

然而诺拉转向艾里克。

「老师,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假如凯茜说得都对,我们是被『绑架犯』搬到这里来的,怎么还会在我们身上留下『小刀』这种东西。不过既然刚才的事情老师都没有阻止……『教室里有这把小刀』这件事,老师是承认的咯?」

「……算是。」艾里克点头。

「老师也允许我们像凯茜这样,明明没有到门边去,却说自己『到门的边上朝外面听过了』,对吗?」

「是这样没错。」艾里克再次点头。

「那么我说我拿起小刀顶着凯茜你……也没有问题。总比真的拿起小刀对准你的脖子……让我安心。」于是诺拉说。「你不要乱动了。」

「你,你!不对!不是这样!」

凯茜持续尖叫着。

「既然你不是『绑架犯』,自然也没有那个『引信』和『引线』!我以为我看到了『引信』和『引线』才会答应放下小刀的!如果实际上你并没有那些东西的话,老师当时就该阻止你这么做了,因为你『犯规』了!违反游戏的『规则』!」

她用诺拉的「道理」去反驳诺拉,必须用实际存在的东西来给自己创造优势,否则直接主张自己手中有「无敌的魔剑」,再用这「魔剑」「把炸弹和门劈开」,那游戏就没法进行了。

然而栗发幼女轻轻摇头。

「老师不用阻止我的。因为你自己说出来了……你为什么会放下『小刀』。」

「——!」

一时间凯茜怔住。

——因为,凯茜「以为」诺拉的手中有「引信」和「引线」。

正因为凯茜没有在当时立即向艾里克确认诺拉所说的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在教室里,在她藏在裙后的右手中,所以这成了凯茜一系列行动里最大的失误。

「你、你想怎样?」

不要,不要。凯茜不要在詹妮面前输掉!这么难看地输掉!被一把没有形体的刀顶着,这么难看地输掉!被用凯茜原本自己设想出来的,带着詹妮逃出去的方式!

「……。」

不甘心的眼泪开始蒙上凯茜的眼睛,然而诺拉只是叹息。

「老师,趁着凯茜……愿意安静一下下,我能继续问你……刚才凯茜没问完的问题吗?」

「『您』。要说『您』!」

艾里克终于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口了。虽然是对还不能灵活使用敬语的小鬼头。

「对不起……。」诺拉轻颤了一下。「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要问就快一点。」随着情况恢复到可控的程度——至少没有真用小刀指着其他小女孩的小女孩了——艾里克的情绪也恢复平稳,甚至还有点贵族应有的不耐烦混在其中了。

「既然……我们的东西也都在教室里。那么这些『试题纸』……也是在教室里的咯?」

「是的。」

「这些『试题纸』上的题目……也是一样,答应我们……只要解开谜题……就放我们出去?」

「是的。」

「那样凯茜……说得就不完全对。」诺拉轻易地推翻了凯茜之前的结论。「『绑架犯』……不像是为了钱……或者向贵族大人们提要求……才抓住我们。就是为了捉弄我们。」

「……」对于如此这般的「推论」,艾里克不作回答,只是聆听。

然而诺拉继续把话说下去。

「那么老师……请问您,把这些『试题纸』发给我们的那个『绑架犯』,现在在教室里吗?」

「……那个人就是『我』。」艾里克终于承认了。

确实没有「中央中学的人员」在教室中,因为他在这场测试中所扮演的身份是「绑架犯」。

「哦……。」教室中一片低低的惊叹声。

「喂,你还要举着手多长时——」

「大家!」

在诺拉短暂沉默之时,满脸羞赧的凯茜复又开口,没料到会被诺拉立刻大声打断。

「这里的大家……我只认识几个人……喊不出所有人的名字!但是有一点我知道……大家的爸爸妈妈把大家送到这里来,是因为大家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她以一种和平日里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沙哑声线呼喊起来。

「大家一定不想让爸爸妈妈丢脸……也想成为爸爸妈妈的骄傲吧!所以我们能顺着『绑架犯』的意思……陪『绑架犯』玩什么『剪炸弹线』的游戏吗!」

「……不能!」

仅仅片刻之后,以男孩子为主,教室中大部分人对诺拉的呼喊进行了回应。

「那么……大家!现在我要对……『绑架犯』扑过去!如果愿意和我一样扑过去……哪怕可能会死……也绝对不对『绑架犯』低头的人……请你举起手!拜托你!」

「——!」

在那「虚构的小刀」终于不指着自己脖子的同时,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凯茜看到一片手臂已经举起来,而那个最最愚蠢的诺拉已经真的朝着老师的怀里扑过去了。

小孩子……小孩子……一个一个,因为只是玩游戏,只要扮演英雄就好,所以连「死」也不怕了,都是小孩子!她气得想跺脚,尤其是看到詹妮也跟着举起手时,泪光真的开始在眼里打转。

「你这小家伙!」

而在艾里克因为诺拉这心血来潮的举动惊慌失措的时候,一侧的绿发小女仆却也一改先前失望的神色,静悄悄地笑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是一位总是不耐烦的男爵大人。

大概是因为这位男爵大人会在凯茜表现「优秀」时抿紧嘴唇,却反而在眼前这个「问题儿童」朝着自己扑过来时小心翼翼地搂住,甚至还会用手轻抚她栗发的小脑袋吧。就像是在那一个夏夜,抚摸过自己脑袋的那只手一样呢。

「真是的……。」

就因为他脸上那副「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的表情,小小的希娜,也就忍不住要跟着他一起胆怯地微笑。

「——老师,老师。」

可惜的是,诺拉还是那个「问题儿童」。

「什么。」

她就是有本事收回,这个不走运的艾里克这好不容易在这不走运的一天,第一次所绽放出的一点点笑意。


「其实诺拉……刚才都被凯茜吓坏了……已经没办法走路了……忍不住了……马上,马上就要漏出来了……」


一般来说图书馆是禁止奔跑的。

但流连其中的学子接下来会立刻看到荒诞的一幕:一名「绑架犯」,或者说新入职的贵族教师,抱着一名问题幼女全力朝着盥洗室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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