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記憶(3)

627年一月、建國祭前一周,獸潮的恐慌已蔓延至王城。


「你聽說了嗎?這次獸潮有人形魔物,他們自稱騎士!」


「早就聽說了。自稱褻瀆騎士的魔物一槍就捅爛魏斯通城!」


路人們交談的時候,有輛馬車駛離王宮。


(抱歉了小波,我要離開王城很長一段時間,要好好照顧自己。)


「抱歉。洛傑現在陷入昏迷,只能讓妳去到與獸潮交戰的前線。」


「沒關係。我是殿下的貼身女僕,這是我的責任。更何況……我也想去照顧他。」


拉芙、綸娜、夏莉與另一名老男人正坐在車廂內。


在關店吃晚餐前,米扎拉波探出店門四處觀望。


「她今天還是沒來。」


米扎拉波已將這個動作當成習慣,重複這件事情持續數周。


端著盤子、水杯回到房間內,坐在窗前的桌椅上,遙望天邊的王宮城牆。


「天氣明明比月初暖了好多,我怎麼會覺得冷呢?」


裹起她送給自己的毛毯,雖然盤中餐索然無味卻好受了些。


「去年開始客人就不斷減少,這幾周的收入與支出勉強打平,要是再持續一陣子說不定連維持生活都有問題了,唉。」


今年沒有建國祭,自海莫茲王國建國以來是第五次中止建國祭,中止的理由是獸潮危機。


由於獸潮、東部戰事及建國祭的停辦,王城內的流動人口急遽縮減、大量產品供給減少,使得物資流通減少、物價上漲,連帶娛樂用品的消費需求降低。


數月過後,爾班但大陸再度迎接冬季的到來,獸潮危機已在二月時解除,但這都與米扎拉波沒有關係。


春夏秋三季,他持續被病痛折磨,每周能活動的天數不超過四天,導致這幾個月的時間收入銳減,現在他不得不啟用緊急資金度入。


米扎拉波自八月開始後,已經有四天沒離開過二樓,他面黃肌瘦、眼眶被黑眼圈圍住,腦子還經常神智不清,睡著時還經常夢見詭異的畫面,他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父母親、大哥二哥,對不起。要是我能把錢寄回去就好了……)


乾渴的喉嚨、枯燥的嘴唇使他不願說話。


窗外夜晚的提諾王城並不淒涼,反倒有幾條街道燈火不熄、行人喧嘩而過,位於中央的王宮也無時無刻被燈火照映。


王宮內的一座宅邸中,女孩雙手撐在桌上,望著漫天星空發呆。


(小波還好嗎?寫了快十封信給他,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


(已經快一年沒見面了,下次見面要給他什麼禮物呢?)


拉芙在宅邸生活超過十五年,這麼長時間的宅邸生活沒讓她花什麼錢,因而她已經積攢了超過百枚金幣的鉅款。


這筆錢,足夠一個小家庭在王城維持不錯的生活水準至少三十年。


「沒想過洛傑先生居然養傷七個月才能正常行動,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她嘆了口氣。


「本來想著獸潮結束就能去找小波,到頭來還是跟著殿下進學院內,暑期長假後殿下又要去什麼北海岸線,還有殿下與緹莉小姐的事情,離開王宮都沒時間閒逛。」


「過幾天去問問莉朵大人我能不能搬去外面住。」


女孩回到床上閉上眼睛,回憶往事。


米扎拉波奮力坐起,他眼中的窗外景象模糊,卻依稀出現某人身影。


(芙,妳過得好嗎?妳還記得我嗎?)


(不管答案是什麼,我都見不著妳了,希望妳過得幸福。)


眼眶盈滿了淚珠、模糊了視線,讓本就昏暗的房間看上去更模糊不清。


米札拉波拿起桌上一張寫滿筆跡的紙張握在手心,雙眼再次閉上等待某個時刻的降臨。


一秒、兩秒,幾秒過後記憶之河不再被那座人造大壩限制,瞬間湧入米扎拉波的腦中。


一幕畫面閃過,他是塞西古;


一幕畫面閃過,他是羅艾夫;


一幕畫面閃過,他是安根;


重生與死亡、意義與異議。


數千年的經歷如白駒過隙,混亂充斥內心、無法進行任何思考。


一秒、兩秒;一分鐘、兩分鐘。


在整整三分鐘後,他流出的記憶梳理完畢、意識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清晰,但他忘記將這具身體從出生到剛才的記憶一同梳理。


他現在是米扎拉波,卻又不只是米扎拉波,他一定是阿格歐。


他緩緩轉動脖子,室內的一切熟悉又陌生,違和感不斷衝擊腦門。


(詭異、這一切都太詭異了。這具身體的狀況很糟,除了晉升賢者外再也無法回復健康,先靠那股力量撐著吧。)


生者不息,朽木亦可再逢春。


生命大道.生生不息


「……」自言自語後卻什麼事都沒發生的他,看上去像是個中二病癌晚期的患者、精神病院出來的瘋子。


也許他是瘋子,但絕不是中二病。


他輕咳了聲,再次開口道:「想起來了,格蘭特大世界的『世界規則』叫作『法則』才對。」


生命法則.生生不息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柄刻有生命道紋的錫杖,該錫杖輕輕震動後抖出許多鮮綠色的粒子,粒子進入體內後頓感舒暢。


「正常多了。」


他扭動脖子、鬆開手中的垃圾後翻開棉被,若無其事地走下床。


「又轉生哪個故事線?系統。」


他像是個偏執狂、妄想症患者,不停喊著奇怪的名詞。


(沒有系統?沒有那個吵著要我領取獎勵的系統?沒有那個會吐槽我的系統?)


他眨眨眼睛不可置信。


「嗯……沒有系統後,我該做什麼?」


他不斷轉生是為了完成系統的要求、前往系統應允自己的『理想鄉』。少了這個目標,他突然感覺前路茫茫。


「對了。我還沒看這具身體的記憶,也許我能幫這傢伙完成遺願?」


他盤坐在地上,回憶起過去十多年的經歷。


「米扎拉波?這是在格蘭特世界的哪個時候。」


「農村、城市、斐特曆6……625年?」


饒是活了十多世、見過大風大浪的老妖怪,被小小的事情震驚得雙目瞪大。


「這時間,這時間是《快樂王子與悲傷王子》那時候。我明明已經通過那世的任務了,為什麼又回到這時間段?」


「不對,怎麼沒有遺願?之前的每一次讀取記憶後,前身就會跑出來跟我說未完成的心願,這世怎麼沒有?」


「沒有系統、沒有心願、再次回到這時間……或許我根本不是轉生?」


他有了個大膽的假設。


「好奇怪,這次轉生處處透漏著詭異。」


米扎拉波雙手一攤,繼續讀取記憶。


「王城、波拉書店……」


「王城這麼大,不可能剛好碰見那幾個老熟人吧?波拉書店還是在東大道上的偏遠地區,離他們的生活圈可不是一條街的事情……嗯?」


他瞪大雙眼,露出難以相信的眼神,嘴巴張得能放下拳頭。


「卡爾?那個卡爾居然會來這家小破店?」


記憶繼續流逝,直到他看見最熟悉的身影。


「不、不!為……為什麼,為什麼妳會與我相遇?」


他楞了一下後,趕緊回到床上打開捏成團的紙張快速讀過,又抓起床上的毛毯。


「拉芙……怎麼會是妳?不可能、不可能、不……」


最印象深刻的故人再次出現在記憶中,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不斷交織在心中,形成一張巨大的夢網。


這時,他忽然渾身抽動、冷汗直流。


「難不成我其實是在仙界的某處秘境,被秘境的美夢、回憶之類的陷阱困住嗎?」


但很快這種想法被自己否決。


「我不認為有任何金仙能創造出此等秘境,就連歷代仙帝們還有老賴都不能。難不成我被『夢之權柄』反噬嗎?」


淨零持心咒


世有所生,世有所亡。

無所適生,生無是所。

長願世,皆依存;短憾志,無所罔。

……


清明之息貫徹靈台,再度睜眼後只得不斷嘆息、接受現況。


「果然不是這幾個可能性,那剩下的……真的重生在這世界?」


阿格歐轉生後的第一世是在《快樂王子與悲傷王子》,作為塞西古、謝蓋爾伯爵的遺子,延續他的人生。


這是系統任務的開始,改變的起點。


他成為瑟西娜眼中的哥哥、成為伊利亞斯王子與緹莉公女的友人。


他進入學院、忽然成為娜莉的『副會長』。從不被認可到逐漸接受,那是不斷證明的路程。


627年,他與拉蒂菲希絲、傑舒雷特等人前往西普亞-特靈荒原隘口。也是在這個命運改變之地,他出手了。


『若我重活一世只得如此苟活,又與我前世有什麼區別呢!』


……


『你們走吧,我來斷後。』


『我是學生會副會長,臨時軍階可比妳這個團長高。』


『相信我。』


『天空中的星星,是一個個滅亡的小世界。它們滅亡後所遺留的魔力,便是星光、星魔力的源頭。』


星之法則.星辰受體。』


……


虧欠與愧疚、拯救與被拯救。自從他出手後,變一發不可收拾。


說服伊利亞斯不要前往索列克大陸、成為東部戰區的新星。


在631年的『索蘭布魯克大會戰』中,作為王國方力挽狂瀾的人,徹底影響將亡的王國軍勢。


『我乃星星們的孩子。』


他立於兩軍之間、身穿發出星晨光輝的銀白色鎧甲,喝止所有人戰鬥。


『若有人越過這條線,殺無赦。』


『呵,就憑你?』


有位魔人大連長衝上前去,一瞬間就化為塵埃。


……


特殊指揮使、王國的英雄……無數的頭銜贈與塞西古,一切都在朝著光明邁進,直到那天的到來。


『我該稱呼您為特殊指揮使、副會長大人、還是塞西古哥哥?』【伊利亞斯】露出靦腆的笑容。


『稱呼我塞西古就好,伊利亞斯殿下。』


『塞西古哥哥,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


『什麼事?』


『我想告訴您,我喜歡拉芙姊。』


『……』塞西古瞪大眼睛,瞳孔顫抖。


(我、我就*#$&*%*U$U(#(%……。)


塞西古眼神從動搖轉而變得堅定。


『我知道塞西古哥哥也喜歡拉芙姊,但如果我們都表達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會讓她感到為難呢?』


『嗯。』


『我想向你提議,我們戰鬥一場。勝利者有優先表達心意的權利,失敗者必須等勝利者被拒絕後才能追求,你認為這條件如何?』


塞西古回想起他們兩人相處時的種種,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我這個『異物』的結局如何算得了什麼?)


『來吧,我一定會勝利的。』塞西古信誓旦旦。


(我一定會讓世界回到正軌,我絕對不會贏下這場戰鬥。)


『沒問題。』【伊利亞斯】瞇起眼睛、微笑回答。


……


投影世界內滿目瘡痍,兩人對視彼此一眼。


耀閃晨星之槍。』


(謝謝你,沒有你我沒辦法這麼暢快割捨這份情。)


(我不應該將心思放在與其他人之間的感情,我有更崇高的使命需要完成。)


塞西古手持閃耀的長槍衝上前去,與那柄羽毛匯聚成的大劍


(她就交給你了,我相信你會好好照顧她,因為你是伊利亞斯。)


光之翼.羽劍!』


刺眼的光芒後,長槍崩碎成一片片閃亮的碎片,羽劍有一半被轟成碎渣。


塞西古面色冷峻,斜視單膝跪地的『伊利亞斯』。


『我,認輸。』


『副會長,謝謝您。』


伊利亞斯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雖然他贏了,但看上去沒有一絲絲勝利的樣子。


『我會注視著你,要是你敢對她不好……』


塞西古瞇起眼睛,雙眼看得『伊利亞斯』心底發寒。


『我保證會好好照顧她。』


『別忘了你的承諾。明天再來找我一次,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好。』


(謝謝你。)


(沒有你提出這場戰鬥,我還無法就這樣放下她。)


(我會將餘生與來生都投入在我應該進行的目標上。)


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越久,他對人物們的負罪感愈發沉重,一種使命感漸漸形塑成。


塞西古瞥了眼任務面板後離開投影世界。


………………………………


『離開了?』


眨眼間【伊利亞斯】一臉毫無波瀾,身上也沒有剛才那般狼狽。


『阿格歐呀阿格歐,我得確認你真正的想法。』


『真對不住緹莉跟拉芙,只有這麼做,我才能確認阿格歐究竟懷著什麼心情,做出什麼事情。我會還給她們正確的未來。』


………………………………


回憶中斷後,米扎拉波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


「我曾認為漫長的歲月可以磨滅與妳相關的情感,後來我的確將大部分經歷都集中在目標上,甚至有幾世曾認為我真的割捨了那部分的情感。」


「不過我錯了。」


閉上雙眼,回憶起又一段往事。


「她曾問我:『為什麼擁有蓋壓世界一切反對者的你,仍願意聽取最低賤者的聲音呢?』因為我願意。」


「就因為我願意,所有人都能獲得表達自己的機會,獲得可以成就自己的機會。」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畢竟其他人看來我就是個怪人、瘋子,也難怪她們會問我這類問題。」


「雖然直到最後一刻,她們都還那麼支持我這個騙子、瘋子。」說到此,他悄悄流出幾滴眼淚。


「真奇怪呢。」眼淚越流越多。


「明明我就是一坨爛泥,怎麼大家還是願意……。」阿格歐閉上眼睛,臃腫記憶被劃分成一段段,每一段的結尾盡是苦笑。


「腦中記憶如此臃腫,卻還是忘不了妳。」


無聲嘆息後繼續自語道:「很可笑吧?」


「遵從內心意志卻又違反內心渴望。我呀,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同時還是個沉浸在幻想、逃避現實的懦夫。」


「妳永遠不會知道,我第一次死亡的前一刻,腦海中居然出現妳的想法。可笑吧?死前最後的念頭居然是想像中的、連存不存在都無法確認的妳。」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妳呢?大概是寫出《快樂王子與悲傷王子》起就喜歡了吧。」


「哈哈哈,我真是個怪人。」阿格歐自嘲後用力撓了撓頭髮,將頭髮抓得凌亂、躺在木質地板上。


「我承認一開始確實是因為系統的任務才進行某些行動,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行為就變了調。」


「想像與現實完全是兩種樣子。想像中,我能輕易用幾個字決定無數人的結局,但現實中我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拯救寥寥數人。」


「啊,就是獸潮那時吧?那是我轉變的開始。」


閉上眼睛沉默數分鐘後,他抬起上半身、攤開手裡的毯子喃喃道:「伊利亞斯是真的喜歡妳,即便我絕對比他更喜歡妳我也會選擇放棄。」


「沒有『我』的世界,這才是正確的,你們的未來要朝著正確的地方前進。沒有我,她們便不會喜歡上我;沒有我,妳不會與塞西古相遇。」


米扎拉波一掃陰翳,再次站在地板上,眼淚不再流動。


「呼。」


「這是屬於我的『幻想世界』,是我專心致志建構出的『奇幻世界』,有血有肉、有過去與未來。我奮鬥這麼長時間,除了我心目中的理想鄉外,更是為了透過我的雙手,將他們的命運導回真正的模樣。」


數道普通人看不見的神聖紋路從雙眼冒出,迅速蔓延至他的脖頸。


「米扎拉波的家人們?」這是他又一次的自嘲。


「自來到格蘭特世界開始,每一世都沒見過親生父母,說起來他們倒是我第一對親生父母。」


「很抱歉,米扎拉波再也回不去了。」淒涼感再度襲來,停頓許久後才將悲傷壓回去。


「想要寄錢回去嗎?當然沒問題。」


米扎拉波朝錢袋子的位置勾手,那袋子被無形的力量托拽而至。


造物法則.金幣


數百枚金幣莫名出現並填滿了錢袋子。


空間法則──座標指定、座標置換


他將腦海中某時刻自己的位置鎖定,而後將自身與該位置進行座標置換。


(這就是我……米扎拉波的房間內。)


他就是米扎拉波,但一時之間要認同自己是米扎拉波還是令阿格歐無法接受。


(父母親、哥哥們睡著了?抱歉了,米扎拉波無法與你們見面。)


他將手中那袋子的金幣輕放在桌上,而後抽出一張桌內的紙張寫了一些遺言。


(他們應該能看見吧?)


(我也不確定在我死後這世界會是怎樣,是繼續進行下去還是凍結呢?我不清楚。)


擺脫這些思緒後繼續下個動作。


命運法則.絲線修剪


腦海中又一根錫仗晃動,這時他的眼睛才看見吊著千億絲線的詭異器具飄在房子的正上空,每一座器具都代表那人的命運軌跡,意即那人可能的所有結局。


(即便是我也極難指定某人的命運,只能盡力將厄運相關的絲線摘除。)


他輕輕撥掉那四座器具中吊著的深色絲線,只留下代表相對較好的淺色絲線。


(如此,大災難不會困擾你們。


瘟疫法則


獨屬於瘟疫法則的深綠色、扭曲狀的權柄浮現,無以計數的七彩斑點出現在他的眼中,這些不停增值的斑點便是世界上存在的疾病、瘟疫等等。


瘟疫法則疫病驅離


那些斑點像是討厭什麼似的,飛快遠離此地。


(這種程度夠了吧?父母親、兩位哥哥,謝謝你們十多年來的照顧。)


他深深鞠躬後,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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