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就像是救赎,我习惯晚一分钟再离开教室。
人挤人的感觉不是很好。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慢吞吞地收拾着文具。
「小铃兰!发什么呆呢!快走啦」
「嗯」
上了高中后我的生活被一点点改变,不安心的感觉总是萦绕着我。
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像第一排的那个方向飘去。
姐姐,......山崎同学也不喜欢挤在人堆里啊。
「怎么了?」
「啊...哦,没事,走吧」
我回过神,赶紧把文具塞好。
友香拉着我的一只手走出课室。无论多少次,还是会好奇姐姐在干什么...当小偷的感觉真差。
艾莉丝同学挽着姐姐的手臂,她们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更好了,虽然姐姐看起来很反抗甚至有点恶心?可能姐姐一直都这样吧。
以前我抓着姐姐的手她就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幸好世界上没有读心术。
被友香半拖半拽地拉着,穿过嘈杂的走廊,挤下旋转的楼梯,最后冲出教学楼的大门,傍晚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才仿佛从那种莫名的情绪中稍微挣脱出来。还在反复咀嚼回忆的时候,友香捏了一下我的脸。她已经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骑在了单车前座。
「先拜拜啦!」
「今天有这么重要的事情值得你紧张吗?」
「甜品店今天打折,还有限量斑斓蛋糕~」
「有这么好吃吗......」
「有剩的话明天留给你当早餐」
「真是有心了!你快走吧!」
自从友香知道我要打工后「一起回家」的路程的终点就是校门口了,不用换着理由说不方便一起走回家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夕阳将我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听说总是在心里有太多对话的也是一种病,所以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友香对比起外在,内心是不是出奇的安静呢。
快餐店的工作依旧是重复而忙碌的。穿着那身不算特别合身的制服,穿梭在餐桌与厨房之间,擦拭永远会有新油渍的桌子,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却算不上精致的食物,对着形形色色的客人挤出标准化的笑容,说着「欢迎光临」和「谢谢惠顾」
油烟的味道附着在头发和衣服上,汗水让额前的刘海变得有些黏腻。但奇怪的是,这种身体上的疲惫反而能让大脑暂时放空,不用去思考那些复杂难解的问题。
虽然,在递出餐盘或者找零的间隙,脑海里会不受控制的闪过艾莉丝看着望雪时那种亲近的眼神,心里会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刺痒的感觉会麻痹全身。那是什么感觉?羡慕?还是......嫉妒?我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和美咲姐以及晚班的同事交接完,我走进狭小更衣室,换回自己的校服。把带着油烟味的制服塞进背包,我长舒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凉风立刻又包裹上来伴随着嘈杂的车笛,人流,微风试图带走萦绕在身的油烟味。我深吸了一口相对清新的空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学生们大多已经回家,路上更多的是应酬喝醉的上班族和散步的阿婆阿伯。
我玩着书包两边的带子,低着头,习惯性地沿着街边最内侧,准备走回那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的出租屋。今天美咲姐留了一些食材给我,又可以省下些饭钱。
「九条铃兰」
一个声音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不算大,在这傍晚的嘈杂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着地板上又路灯昏黄光线投射出的阴影我已经能猜出是谁。
艾莉丝同学。
她似乎特意等在这里,身上已经不是穿的已经不是学校制服了,换了一件浅灰色T-恤和合身的黑色长裤。金色的长发散开,任由晚风吹拂。那双颜色独特的眼睛正看着我,仿佛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开始加速,撞击着胸腔,惊讶,疑惑和紧张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特意叫住我?
「艾...艾莉丝同学?」
我有些胆怯的开口,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书包带。
她没有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地朝我走了过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不像白天在教室里那样带着旁观的意味,而是更加直接,带着一种审视的力度。
「刚下班?」
她开口问道,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就像偶然遇到同学随口一问。
她知道我在这里打工?她怎么知道的?还是说真的只是凑巧......?
「嗯……是」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但脸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刚好路过」
她轻描淡写的说,然后目光扫过我装着工作服的背包,以及我身上这件洗过很多次,颜色都有些发白的旧校服。
那眼神并不带明显的鄙夷,却让我莫名感到一阵难堪,仿佛自己某些寒酸和窘迫的细节被无情地放大,检视。我下意识地想把背包往身后藏一藏,但这个动作却让我显得更加可笑。
「你最近,好像经常看着望雪呢?」
望雪...不是山崎同学,真的好像白天想的那样她们的关系更加好了。
我要怎么回答。
我只是在人群的缝隙,无人注意的角落才会偷偷的用余光瞥向那个方向。我还...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为什么。
所有的秘密都被她洞察了一样。
为什么会知道?
巨大的惊慌和一种被窥探心事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嘴唇在颤抖,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克制不住。
「我......我没有,你看错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谎言。
「嗯,我相信你哦」
「诶...?」
她稍微往前倾,压低了声音。
「不过呢,作为同学,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哦。有些距离还是保持一下比较好」
「望雪她啊,和我们不太一样」
「她的人生轨迹很早就被设定好了,家业,学校,还有应该认识的朋友,和我们普通人的烦恼不太一样呢,你靠近她,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能会变成一种……困扰」
她的话像一把刀,剥开我的皮肉,暴露出我最不想示人的一面。
手指血液变得冰凉,原来我那一点点卑微的存在也是一种困扰...也是呢,和苍蝇一样,很烦人吧。
「啊,不过我和九条同学是一路的啦,别看我有时候和她走的近,其实只是我们父母走的比较近所以偶尔互帮互助一下」
「嗯......」
「我的能力没有望雪这么高呢,她父母限制的很死,好麻烦呐,对吧,嗯...小铃兰?」
「我...没有想打扰她」
我艰难的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委屈。
「这样就好」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雨水冲击着我,让我无法呼吸。那里面混合着警告,暗示,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为我着想的「善意」,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的难堪和窒息。
她说完,像是终于完成了某项任务,轻轻舒了口气,表情也松弛下来一些。她没再看我,只是随意地抬手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姿态优雅自然。
「那就这样吧」
她冲我点了点头,好像只是结束了一场短暂的闲聊。
「我先走了。哦,对了」
「今天碰到我的事,以及我说的这些话……我想,没必要特意告诉望雪吧?免得她……多想?你说呢」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浅浅的,却不容拒绝的期待。
就算我有意去说,我也能想象出自己结巴的样子。
偷窥......那算是偷窥吗,要是让姐姐知道......完全不敢开口。
艾莉丝似乎满意了,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善意的笑容。
「拜拜啦,九条同学」
她挥了挥手,转身,迈着依然优雅自得的脚步,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傍晚的街道噪音中。
她走了。
而我还僵在原地,被遗弃在路灯昏黄的光圈里。
周围的车流声,人声,灯关的闪烁……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艾莉丝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反复穿刺着我的耳膜和心脏。
「不是一路人……」
「困扰……」
「麻烦……」
「保持距离……」
「对你才好……」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一直以来那点可悲的,小心翼翼的渴望和注视,在别人看来,竟然是如此的不自量力,甚至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和麻烦啊。
我一直以为,我和姐姐之间,只是隔了四年的时光和一场巨大的误会。只要有机会,只要我足够努力,或许……或许还能靠近一点点。
直到此刻,艾莉丝用她那种冷静又残忍的方式,把我拉回到冰冷的现实。
可能,艾莉丝说的没错,姐姐早就不是姐姐了,山崎...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或许根本不是误会,而是我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最算是血浓于水,空白的部分再也没办法填上。家世,背景,未来……所有一切堆砌起来壁垒。
冷风吹过,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要擦干眼泪才行,起码不要在大街上哭」
慌忙抬手用力擦掉眼泪,委屈和无力的悲伤席卷了我。比在养父母家受到苛责,比被义姐嘲讽时,还要难受千百倍。
我还是没忍住,低下头,把滚烫的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久久没有动弹。路灯将我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孤单地停留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这样让双腿遵循记忆回到家里,回到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房间。
脑子里浑浑噩噩,艾莉丝的那些话反复绕在耳旁,就像浆糊一样黏住了我。好难受。
甩下书包,把自己摔进床铺里,让自己得到一丝丝慰藉。就在这时,指尖碰到了一点突兀的硬壳。
是哪本开学是的班级合照相册,我深吸一口气,拿着它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带着些许疲惫的脸,眼角还残留着未干透的泪痕,看起来有点狼狈。
我低下头,翻开了相册。目光掠过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庞,最后,牢牢定格在第一排正中央的那个身影上。
山崎望雪。
她的笑容恰到好处,不会过分热情,也不会显得冷漠,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优雅与得体。
我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大概是打工时被帽子压的。眼神胆怯,带着刚才的惊慌和一点点自己都讨厌的小心翼翼。
粗略扫一眼,或许会大致相似的五官轮廓,产生「她们有点像」的错觉。但仅仅也只是一瞬间。
「不是一路人......」
是啊,我这种活在阴影里、需要拼命打工才能勉强活下去的人,怎么会和那样闪闪发光的人是姐妹呢?我的靠近,对她而言,怎么可能不是困扰和麻烦?
我看着相片里姐姐的脸,那张既熟悉又陌的脸。手指不由自主的摸上相纸,记忆里那个会对我笑、会牵着我手的姐姐的面容,已经被眼前这张完美却冰冷的照片覆盖,模糊不清。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相册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摊开在地板上。我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溢出。
「姐姐......铃兰真的......呜......真的快要忘掉你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睛又酸又肿。我吸着鼻子,弯腰捡起地上的相册,把它合上。
那个华丽的五官,从前温柔的脸,都要忘记了。
比起五官,还是姐姐背影更加熟悉。